第58章第五十八章
在不涉及武力使用的场合,马舟的确比梁茂出色一些,很快便将消息带了回来。
“主君,打听清楚了,是长信侯府家人的马车。而且属下还获知了一个消息。”
“讲。”
“上月相邦与长信侯道左相逢,相邦主动给长信侯让出了道路。”此言一出令从不对政事发表意见的梁茂都扭头朝地上啐了一口:“呸,狂悖乱礼之徒!”
这倒不是梁茂突然觉醒了什么政治思维,而是基于他朴素的游侠价值观做出的判断。
他可是听甘小家宰讲过了,那什么劳什子长信侯嫪毐在发际之前可是做过吕不韦的门客。
虽说没人规定,也不可能规定门客的职位不能超过旧主,但按时下的规矩,门客面对旧主,必须保持基本的恭敬谦退。就拿那位赵国丞相蔺相如来说,此人即便在贵为丞相后,对旧主缪贤也是尊敬非常,从不高声以对。
和旧主抢道,旧主还是一国相邦,这是得猖狂到什么地步,才会做出这样的事啊。
要是人人都似嫪毐,在飞黄腾达后欺凌旧主,将来恐怕就无人敢养士举贤了。
也就是吕相邦喜爱文士,手底下尽是些写书编书的,否则以嫪毐的所作所为,早该被长于武事的门客暗中刺死。
毕竟贵胄豪右豢养门客的一大目的就是为了保护脸面,被落了脸面后自然得用更激进的手段把脸面找回来。
梁茂有些兴奋地摸了摸剑柄,他家公子可不似吕不韦那般胆小怕事,也许只用再等上片刻,他就能接到让自己佩剑饱饮鲜血的命令。如这等破坏公认规则的人,死不足惜!
而嬴成蟜则是在咀嚼月前和主动退避两词,心中暗骂吕不韦真是只老狐狸。这是知道他快要回来,主动向嫪毐示弱,好退到观众席看戏啊。如果运气好,兴许还能从中捞点好处。
不过鹉蚌相争使渔人得利的事情太蠢,嬴成蟜拒绝在还未与兄长通过气的情况下加入战局。
他瞥了一眼前方行驶地异常欢快的青色马车,抬手拍拍梁茂的肩膀:“阿茂,且慢行。”
梁茂一双眼霎时瞪得如同铜铃,牙关紧咬,令须发都好似钢针根根竖起,不赞同道:“公子!”
他还想着去吧那些个不长眼的家伙给剁了呢,结果公子居然命他退让?自打给公子驾车,他还没退让过呢。
可梁茂能感觉到公子施加在肩膀上的力道正在逐渐加大,那是催促他执行,且不容反驳的意思。
只得瓮声瓮气地应了句是,随即不甘心地操纵起缰绳,让马车的速度降了下来。于是原本只超过他们半个车身的青色马车很快消失在了视线中,只留下一长串烟尘散落在阳光中,仿佛在嘲笑他们的无能。梁茂很生气,从嬴成蟜的角度看去,如铁塔般的身形似乎都膨胀了几分。嬴成蟜倒不担心梁茂偷偷去杀几个嫪毐的人出气泄愤,只是身为老板,关心照顾下属的情绪属于应尽责任,更何况梁茂陪伴他多年,关系已近乎家人。他主动起身,站至梁茂身边,笑道:“阿茂,我曾经听过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
多年相伴,梁茂已经很清楚自家公子的行事作风,知道这是来开导自己了。他很想说不想听,但最终还是垮着脸选择了和过往许多次一样的说辞:“公子请讲。”
“舜当政时,有人曾问于舜,言世间若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当如何处置?”
梁茂木木的双眼中终于透出了新的光芒,那光芒传递出的意思也很简单,还能怎么办,当然是宰了他啊。
按游侠的规矩,一对一,不祸及父母妻儿。但公子讲的故事肯定不会如此简单,而且他清楚记得魏先生和甘小家宰都讲过,舜是个难得的贤人来着。
梁茂的眼神开始变得清澈起来,诚实摇头:“吾选择的定与公子所言不同,还请公子教我。”
这句话让赢成蟜心中生出些惊讶与欢喜交织的复杂情绪来。看来让阿罗给阿茂讲故事真是讲对了,就这一句话已经是他过去数年劝阿茂学习而不得的了。
嬴成蟜撇开这些暂时生出的情绪,慢慢说道:“舜答曰,且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尽管已经在心中做足了公子的答案会与自己选择大相径庭的准备,但梁茂还是没有忍住,猛地一拉缰绳让马车停住,与嬴成蟜较上了劲:“公子,我不明白。似此等说法,莫不是放纵恶人肆意为恶,再等着他老死,何其荒谬!”嬴成蟜一愣,他是真没想到阿茂会理解成这个意思。想了想又说道:“阿茂,你曾为游侠,那应当清楚断指小恶不惩,则必招断头大祸的道理吧。”
梁茂点头,似有所悟,但旋即生出更大的不解:“公子,相邦已退,您如今也退,秦国如今还有谁能惩治他的狂悖无礼的罪过呢?”此言一出,就连马舟这些平素充当会动木头桩子的从随也支起了耳朵,都想听点内幕消息。
嬴成蟜此时却缄口不言,返回到车中坐下:“阿茂,还是快些去咸阳宫吧,晚了你家公子我就蹭不到中午饭了。”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只是这需要启动削减程序的猖狂数值并不是由他来决定的。还是那句老话,得问过兄长。
然后嬴成蟜就后悔了。
好事不成双,坏事排成行的这句老话在今日的他身上得到了完美展现。他一个生在咸阳宫,从昭襄王时就永远第一批次进入章台宫的秦国公子,居然被守御章台宫的虎卫拦住了,要他按正常流程候见。不是,魏王那个蠢货都不敢这么明着整信陵君啊,因为这相当于是在挑衅由贵族构造的特权阶级秩序了。
而且即便抛开他乃当今王上亲弟的公子身份不提,他还是出质归来的质子。在这个交通信息很不发达,离别就可能是永别的年代,任何一个从别国而来的人都是重要信息源,而质子身份能够为提供信息打上可靠标签。就算是为了这些信息,他的请见也应当被放在第一梯队。可事实却是他已经被晾了大半个时辰,所站着的阴凉地随着太阳的移动,逐渐从脚跟晒到了头顶。
近六月的日头已经非常毒辣,仅是站了这么会儿,他的衣服就已经干了一次,后颈处火辣辣地似乎是被晒脱了皮。
说句实话,嬴成蟜都想直接闯宫了。
但看周围那些似有若无的窥探视线,他别说是闯宫,恐怕只在此地挪动几步缓解僵硬的腿脚,隔天就会有御史弹劾他见王驾失仪不恭。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种活,笔杆子和嘴皮子吃饭的言官御史向来干得纯熟。反正是逃不脱晒太阳的局面了,嬴成蟜干脆开始集中思绪想事,以期暂时忽略身体释放出的不适信号。
他依稀记得太史公的《史记》有着"毐所与谋者卫尉竭、内史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二十人皆枭首。"的记载。其中卫尉是负责宫廷禁卫的高级武官,掌管宫门警卫和君王的贴身护卫。嫪毐正是靠着卫尉竭,才能掌握宫廷禁卫力量,发起的叛乱直接攻击到他哥当时所在的蕲年宫。
仅此一点,说蕲年宫之变是他哥亲政五十年遭遇的最大政治危机就实至名归。
蒙武因前年攻赵复归军中,卸任卫尉一职,后又换成了公族耆老赢厚,他约摸听说是以老迈多病辞任,仔细算算竟也有快一年了。所以这个他尚不知名姓的新卫尉是投靠了嫪毐的竭吗?兄长究竞是被蒙在鼓里一无所知,还是迫于无奈勉强答应,亦或者是顺水推舟,助其成事,择机而除?
假使真的一无所知,在他今天被刁难后,兄长也该知道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放在领兵中也适用。近一年的时间,已经足够卫尉这个直接领兵者将思想一致的亲信安插在要害位置,事起时裹挟余众了。他哥究竞在这直接关乎生死的禁卫中还保有多少力量,这是一个非常值得关注的事。
而自嬴厚告老卸任后,他再未从信中获知新卫尉的姓名履历。是不是可以认为他哥早已觉察到了危险,害怕送出的信件被中途拆阅,走漏风声,这才避而不谈。
还有这些人如此狂妄的悖逆举动究竞是无差别扫射所有人,还是只针对他一个。
如果是只针对他一个,那可就能称得上宣战了。可如今掌握着大义名分的是兄长,造反这种事不应该像是阴沟里的老鼠,在漆黑无人处捡起一块块人不要的残渣碎屑啃食吗,怎么搞得如此光明正大,好似他理所当然地该避其锋芒。
嬴成蟜想了很多,但没有一件事想明白了,久游归来的他眼前有着太多的“战争迷雾”,等待人给他挥散。
好在答疑解惑的人在赢成蟜被晒得昏倒过去前赶到了,嬴成蟜感知到头上投下了一片阴影,他顺势抬起头往上看,迷迷瞪瞪的眼睛瞬间变为灵澈,惊喜出声:″师傅!″
魏缭看着自己的宝贝徒弟,满眼的笑,用手比了一下赢成蟜的身高才说道:“瘦了,也高了,不是当初那个在我胳膊底下钻来钻去的稚子了,有了些男儿丈夫的气概。真好啊。
紧接着又拍了一下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嬴成蟜:“别傻乐了,快随我来,王上早就等不及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