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第五十九章
嬴成蟜一直都知道章台宫前的阶梯不多,但架不住前几年身量未成,往往是爬到一半就气喘吁吁,在心中极度希望能有人能抱着他上去。如今则再无此种烦恼,十三四岁的少年躯体中似蕴含着无穷的精力与能量,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已然能够看到章台宫屋檐投下的大片阴影。紧接着嬴成蟜就加快了脚步,用卡在御史言官底线的趋行速度登上了最后几个台阶,近乎奔跑地朝章台宫的门扉而去。不快不行啊,他从聚在门口的人群中捕捉到了他哥的身形,看上去像是他哥摁捺不住急切的心情,选择了主动出迎。这倒是问题不大,嬴成蟜就怕他哥心血来潮多走上个三五步,把出迎变成降阶出迎,后者的分量就不是他如今的小身板能扛住的了。幸好嬴成蟜跑得足够快,所以他所担忧的并没有变成现实。只是看哥哥的神色,远没有动作那般急切。哥哥也成长了很多啊,但好消息是他与哥哥的身高差从一个半头缩减到一个头了。
嬴成蟜在杜绝了他哥降阶出迎的可能性后,借着匀气的功夫,“十分大不敬”地仰面视君了一会儿,这才四平八稳地走到嬴政面前三步处站定,大礼参拜:“下臣嬴成蟜……
嬴政在听到下臣两个字的时候就有些绷不住了,快走两步扶住了嬴成蟜的手臂,阻止他继续弯腰:“你我兄弟,不必如此。”嬴成蟜固执地挣脱:“王上,礼不可废。”然后在赢政十分复杂的目光中把大礼行全。待嬴政将他扶起后,腰又欲弯下。
这下嬴赢政终于恼了,压低了声音斥道:“成蟜你又要做什么!”就非得一遍遍提醒他,成了王上就得是孤家寡人,只有君臣之别,而无人伦之情吗!
从前在信中还是好好的,怎么见面就成这样了!未料到嬴成蟜这次只是小小地弯了一下腰,笑意从话语中流出来:“王兄,这次是家礼。”
嬴政看着弟弟见牙不见眼的乐呵模样,忽然觉得心中沉甸甸的,有一股情绪迫切地想要喷涌而出。
嬴政顺应了这股心愿,重重一拳擂到了弟弟肩膀上,“咬牙切齿”道:“既是家礼,你该唤我什么?”
嬴成蟜眦着个大牙揉肩膀,但无论是谁都能看出他是在笑的。“兄长。”
过去数年曾多次落于纸上的称谓终于有了实音,嬴政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又是轻轻一拳擂在嬴成蟜肩膀上:“大善!”而后便主动牵住嬴成蟜手腕,往章台宫内行去,端得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场面。
将一切都尽收眼底的魏缭看着两兄弟宛如一人的背影,悬着的心终于放了回去。
君王之心最是善变反复,绝不可全然相信依托,宝贝徒弟既分得清国与家,那他就不必担心徒弟失了方寸,惹火上身。作为一个惜命的键盘历史学家,嬴成蟜当然不会因为他哥在原历史线上善待功臣就翘尾巴。
前世记忆全是仅供参考,脖子没刀硬才是两辈子都没变的真理。惹火上身是不可能惹火上身的,但这个寒气……嬴成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因嬴政拉着他手的缘故,第一时间就觉察到了弟弟的异样,蹙眉问道:“蟜弟,你这是怎么了?”
赢成蟜跺跺脚,扯出一个苦笑:“兄长,外间日头毒,骤进此室,感觉有些寒凉。”
虽然如今的生产力水平十分低下,但追求高品质生活是人之天性。冬日在河中取冰窖藏,存放到夏季取出降温消暑已经是一套非常成熟完备的机制。
嬴政又是个爱凉的,用冰更多。嬴成蟜才在日头底下暴晒近两钟头,又吭哧吭哧爬了数十阶梯,背上还在往外冒热乎气呢,遇冷自然应激。嬴政连忙吩咐宫人:“把冰撤下去一些。”又伸手探入嬴成蟜脖颈,只觉满满热汗,眼中闪过一丝杀意后又迅速压下:“再按长安君的身量去找一身寡人的旧衣服侍长安君换上。”嬴成蟜大惊,哥你的旧衣是我能随便穿的吗???御史言官喷的口水说不定能够他游泳啊!!!然而不等他提出异议,嬴政就拍了拍他的肩膀,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我还没有听说过当弟弟的嫌弃兄长旧衣的。”嬴成蟜无奈,嬴成蟜叹气,嬴成蟜服从。
“那弟就谢过兄长美意厚赠了。”
等着嬴成蟜换好干爽的衣服出来,章台宫却是又变了番模样,隐隐飘着一股羊肉香气。
嬴成蟜抽了抽鼻子,拒绝宫人导引,循着香气到了后殿,果然见到青铜小釜中正在咕嘟咕嘟冒着小泡,而随小泡共同起伏的正是羊肉。嬴政笑:“站那做什么,还不快过来坐下共食。我可是特意选了不足岁的羊羔,以冰覆其上煮之,你再耽误下去恐怕肉就要煮散了。”论吃喝玩乐,嬴成蟜有着远超当下的见识,在他的略微出手下,冰煮羊肉成功成为了兄弟两最喜爱食物排行榜第一名。当然,这其中有着嬴成蟜刻意放水。
他这个肉夹馍脑袋肯定是肉夹馍天下第一,但谁叫他哥面子大呢。而且平心而论,冰煮羊肉的味道确实很不错。毕竟西北的羊肉膻味轻,只需稍加烹饪,肉汤便皆是绝味。
赢成蟜从赢政手中接木筷,一脸狗腿样地夸张大叫道:“果然是兄长对我最好了,我在魏国心心念念的就是这口羊肉啊,中原的羊膻气太重了。”演技不能说拙劣,只能说完全没有。饶是赢政心疼弟弟出质在外多年,也忍不住冷哼一声:“我希望等会在韩母妃面前,蟜弟你也能这么说。”嬴成蟜被噎住了,赶紧夹肉往嘴里塞,用来掩饰尴尬。端个水他容易么!
好在嬴政也不是什么魔鬼,见弟弟认怂,又是甩开了膀子大吃特吃,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也生出一股心疼来。
弟弟出质一事说到底是他这个当兄长的无能,干脆停著专门为赢成蟜夹肉。嬴成蟜也来者不拒,不大会功夫小釜中的羊肉竟是被赢成蟜吃尽了。嬴政知道民间有半大小子吃穷老子的俗谚,他自己也仍处在青春发育期,很明白那种胃永不饱足,疯狂向他索要食物的灼烧感。但弟弟这个吃法,可比他夸张得多。
若非亲眼所见,他是决计不信,这么清秀白净,甚至有些女相的弟弟能吃下如此多的食物。
嬴政担忧地问道:“蟜弟,莫非是魏王轻慢苛待于你?”“嗯?"没有等来投喂反而等来询问的嬴成蟜茫然地从碗里抬起了头,想了好一阵才明白哥哥因何会有此问。
洒脱一笑道:“有兄长您做我的后盾,借魏王十个胆子也不敢苛待轻慢我啊,更何况兄长你还经常遣人给我送金饼,哪里会缺吃食。“我只是……"嬴成蟜露出一个有些不好意思的羞涩笑容,“我只是觉得家里的饭蔬吃起来更安心,更适囗。”
嬴政也是做过质子的人,当然何为更安心,更适口,喟叹道:“真是辛苦你了。”
一边当着质子,还一边鼓捣出了制纸、制瓷之法,源源不断为秦国、为他输送人才。
嬴成蟜摇头,扭头朝外殿的方向看去:“与兄长相比,我又岂敢谈辛苦?防线都被推到水晶了,名义队友里还内鬼成群。赢政顺着嬴成蟜的目光看去,瞬间懂了嬴成蟜的意思,但他不仅什么都没说,还主动岔开话题道:“别以为说两句好听的话,见面礼就能少给了。”这些年他一直将华阳太后的话牢牢记在心中,想要掌握政治权力的关键不是把反对者打下去,而是把反对者打下去后能换上自己的人。弟弟就是他眼中最好的自己人。这么些年都熬过来了,不差这一时半刻的。嬴成蟜挑眉,明白了,有内鬼,停止交易。嬴成蟜如今的年纪直接参与朝政还有些小,但就封勉强够了,所以这次回咸阳一是述职卸质子的差事,二就是来参加他尚不知名姓小侄儿的百日宴。至于他的小侄儿才刚刚出生,距离百日宴还有段时间的问题……诶,可不敢胡说啊,才不是什么打时间差,滞留咸阳新职事就会长了腿自动冒出来呢。
嬴成蟜十分配合地接茬:“兄长把我想成什么人了,我这个当叔父的还能对侄儿小气不成?只是总该让我见见,认了人再给吧。”说真的,对这个极有可能是扶苏的兄长长子,嬴成蟜是好奇很久了。嬴政用手虚点着他,笑骂道:“你这不见兔子不撒鹰的小竖子。“然后又对身边宫人道,“去侧殿接芈夫人与扶苏过来。一路上遮着些阳,别过了暑气。嬴成蟜心中咯噔一下,忍住了想要叹气的冲动,这个孩子果然是扶苏。昌平君的外孙,真是有够麻烦的。
而且芈夫人与扶苏居然直接住在了章台宫的侧殿,是初为人父,象征着成人长大的皇帝疼长子心态使然,还是说他哥认为后宫也不再安全了。不过不管怎么说,现在的扶苏还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儿子,时间还早,他来得及拨动命运丝线。
嬴政觉察到了弟弟的异样,递出个询问的眼神。赢成蟜当然不会说出心中所想,只是促狭一笑,道:“我听兄长言语,我那大侄儿叫扶苏对吧一一”
嬴成蟜尾音上扬,眼神揶揄,任谁看了都知道他没憋好屁。但嬴政却少见的露出三分赧色,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快收了你那浮浪无状的模样。”
嬴成蟜十分听话地应了一个哦,但那愈发上扬的尾音却令赢政大感不妙。他可是领教过自己这个弟弟的嘴能有多气人的。果然,嬴成蟜只是往嘴里塞了两块肉便又故态复萌,用充满了求知欲的眼睛把他望着:“兄长,扶苏之名可是出自《诗经·郑风》?”嬴成蟜特地在郑风二字上加了重音。
扶苏是桑树的雅称,当下是男耕女织的自然经济,想要织布少不得养蚕缫丝,生产蚕主要食物的桑树便有了经济富足的寓意。而且桑木高大,枝繁叶茂,以此为名也有健康成长,子孙繁衍的美好祈愿。所以用扶苏为名,绝对是他哥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只是对于他这种接受过系统教育的人来说,提起扶苏二字只会第一时间想到《诗经》。
诗歌言事抒情,能够以小见大,所以普通民歌才能被选入风篇,并在时光的洗练下变为经典。
但有道是十里不同音,百里不同俗,在这个交通受限的年代,诗歌也呈现出极强的地域风格。
譬如说周风因为处在核心地区,受周礼浸染,风格典雅平和,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因此被儒家视为正风。
而卫风多政治讽喻,且因为是商王朝故地,风格多深沉悲慨。至于秦风则因处于诸戎混杂之地,战斗从未止息,所以风格质朴刚健,尚武精神凸出,有边地苍茫之气。
而在这么多国家的诗歌中,郑风绝对是其中最显眼的“泥石流"。因为别的国家都还在搞什么政治讽喻,讥讽贵族荒淫无道,揭露现实黑暗,对外敌重拳出击,唯有郑风在歌颂爱情,而且遣词造句极为直率开放。孔夫子甚至说郑声淫,也就是老夫子心胸宽广,能够求同存异,否则肯定来个一删到底,说不定还要对朗诵者安个传播淫「秽色情读物的罪名。他哥从郑风中选词给儿子命名,实在是一个嬴成蟜两世都想鼓掌吹口哨起哄的操作。
没想到啊,没想到,哥你这个浓眉大眼的也有坠入爱河的时候。“嬴成蟜!"嬴政脸颊飞红,忍无可忍的他直接喊出了赢成蟜的全名。这无疑是极大的言语威胁,但众所周知,被妈妈喊全名与被哥姐喊全名是不同的。
后者在某些时刻非但不能起到瞬间压制的作用,反而会激起逆反心态。诶,这样做哥哥姐姐好像会生大气,那就再贱一下。嬴成蟜现在就是这种状态,面对着濒临破防的赢政,他不仅不收敛,反而更乐了,张口就是吟诵:“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一”这两句诗翻译成现代文便是:“山上有茂盛的桑树,池里有娇美的荷花。没见到子都美男子啊,偏遇见你这轻狂之人。”嬴成蟜要的就是后一句话,哥,在感情中你的角色究竞是美男子,还是无礼的轻狂之人呢?
嬴政深吸一口气,试图忍住冲动。
自控系统崩坏,忍不住了。
那就揍吧!
于是芈夫人在步入后殿的瞬间就想退出去看看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这给她整哪来了?还是章台宫吗?
大秦尊贵度能排前三的两个男人居然打成一团了?哦,看得出都没用全力,只是普通嬉闹。
可嬉闹这个词不是在十岁后就会自动消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