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1 / 1)

第62章第六十二章

对于前世曾去过赌城见世面的赢成蟜来说,如今的赌坊实在是乏善可陈。既没有无窗户、无钟表、灯光恒定,切断时间感知的密闭环境,当然也更谈不上用花纹密集复杂的地毯降低行走速度,使用迷宫式布局增加暴露在赌博场景中的时间。

至于首次赠送免费筹码促使下注,提供免费豪华自助餐吸引高净值人群,用筹码代替金银实物削弱丧失感就更是高纬度的考量,也许要再过两千年才能随着心理学的萌发而被人关注到。

因为有着远超时代的眼光,所以名义上第一次进入赌坊的嬴成蟜反而是众人中表现最为淡定的,那闲庭信步的模样不像是身处赌坊,更像是在游赏景致。连梁茂都忍不住发问道:“公子,您不去看看吗?”梁茂比任何人都清楚,除去在魏国迫不得已地投石问路,自家公子从未进入过任何与赌沾边的场所。

虽然他同样清楚自家公子近乎自虐的自我要求,但有道是知好色而慕少艾,到一定年纪了根本无需人教,就会自然萌发出探究的冲动。当初公子与夫人相恋正合此理,那么如今也应当表现出对赌坊的好奇探究。公子这一点反应也没有,实在是怪吓人的。“、二、三……七、八。“有嬴成蟜许下的托底承诺,这些身份尊贵实则手里并无多少活钱的年轻公族子弟散得极快,嬴成蟜故意落在后头观察了一下众人的走向,这才扭头看向梁茂,加大了声音说道:“阿茂你说什么?”梁茂也被周边赌徒的叫喊声嚷得心浮气躁,附在嬴成蟜耳边喊道:“我说,公子您自己不去看看吗!”

嬴成蟜思索半响,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明白了,师傅的叮嘱还在追他。

想当初他因有前世记忆,对许多事情表现得过于淡定,引发了师傅对他慧极必伤的担忧,因此师傅特地嘱咐过阿茂,让阿茂见缝插针地劝导他多看看听听。想起师傅的谆谆教诲,还有当年的抓耳挠腮,对他的无可奈何,嬴成蟜不禁小小地勾起了嘴角。

“好,那我就去看看。”

反正他刚才看得分明,随他同来的十二个公族子弟有八个都去了投壶区,那是一项偏贵族的玩法,参与其中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基本不用担心为了些许钱财闹出事端。

还有两个去了陆博区,而作为高档赌坊,千金坊的陆博棋盘都是由整块石头雕刻而成,即便有人想当物理棋圣,抡起棋盘砸碎对手的脑壳,所拥有的气力大概率也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

至于最后那两人是所有人中年纪最大,性格气质也最为成熟的,待人接物已有了三分火候,怎么看都与惹事两字无缘。不看不知道,一看嬴成蟜还真发现了些有意思的玩法。例如樗蒲,是用被五根两头尖圆,涂黑白两色的木片进行投掷,然后根据组合定彩。全黑称为"卢",即最高彩,配合棋盘和马形棋子使用,端得是华丽非凡,十分养眼。

而如今的骰子也非正六面体,而是十八面或十四面的木、骨制骰子。既可独立投掷比点,也可配合陆博、樗蒲使用。至于类似猜硬币正反的意钱,还有猜物的射覆,就需要一点运气和智慧的叠加了。

嬴成蟜从梁茂那取了些散钱,玩了几把最为简单的意钱。也许是新手保护期的缘故,倒也是赚了不少。

他见好就收,在一众赌徒艳羡的目光中将钱取回,一股脑地塞回给了梁茂,笑嘻嘻道:“不许推辞,只当是我借你钱做本的利息。”梁茂不语,只一味的收钱。

推辞什么推辞,就他与公子的关系还用得着推辞这点小钱?好耶,又够他去小灶打上两葫芦好酒喝上半个月了。嬴成蟜看梁茂那忙不迭地收钱模样直接笑出了声,好好好,阿茂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居然也有对钱财如此积极的时候。也许是因为从前输得太多,这是第一次见到回头钱的缘故?而且梁茂收钱也不收完全,最后特特将一串钱放到了赢成蟜手中:“公子,咱们接下来去玩什么?”

以小博大获得胜利终究是一件令人身心愉悦的事,他虽已被师傅收拾得终身不敢上赌桌,但为公子收钱并不算违背师命。再说这也是为了帮助公子了解也情,属于他应尽的义务。

嬴成蟜对此洞若观火,但他也极少见到梁茂兴奋激动的模样,所以并不戳穿,只掂了掂梁茂放入他手中的铜钱,笑道:"这还是借我的本钱?”梁茂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憨厚朴实笑容:“公子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这个回答过于鸡贼,嬴成蟜根本懒得同他掰扯,直接下了决定:“那咱们就去看看斗鸡与赛大。”

这两项才是千金坊得以成为咸阳顶级赌坊的支柱玩法。毕竟相较于其它玩法只需制作一些简单的赌具,顶级的斗鸡与赛犬可是价比黄金。

《汉书·东方朔传》就曾记载馆陶公主刘嫖“好养犬,日费金丸。”而且斗鸡与赛犬具有海军特质,属于赢家通吃,只需短短几刻钟便能把经年累月攒下的家底全部输光。

也就是秦国对外扩张的需求巨大,马作为战略物资属于绝对红线,否则以千金坊中的赌徒的狂热,绝对还会增加赛马一项。嬴成蟜单纯是为了来长见识,无意评价其中是非,所以便想着去赛狗与斗鸡场看看。

说不得就能见到迅猛轻捷的“吞日神君"和呆若木鸡的"彩羽大将军”。只是他才刚寻到前往斗鸡场的路径,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打砸之声。

而周遭负责镇场子的赌坊打手们反应极快,抄起棍棒就如同潮水般灌了进去,试图扑灭异常情况。

吃瓜看戏是人类天性,遑论如今是嫪毐的场子被砸,嬴成蟜的好奇心瞬间达到了巅峰。

在这地方整动静,只会是三种人:第一,要钱不要命的亡命徒。第二,没脑袋的纯莽子。第三,背景硬扎,有起冲突也不怕的底气。只需一个眼神,嬴成蟜就藏在了梁茂铁塔般的身形后边,没费什么功夫就挤到了吃瓜最前线。

千金坊镇场子的打手极多,人影重重下嬴成蟜完全无法看清被围攻的人是谁,但偶尔飘出的几句零散言语听起来却有些熟悉……在这方面梁茂是绝对的行家,嬴成蟜都快把些许怀疑抛到九霄云外,专心品鉴拳脚之时,梁茂却用着不太确定的语气说道:“公子,这声音似是全与筑击两位王孙。”

嬴全与嬴筑击,正是此行中赢成蟜认为最成熟稳重,根本不在意去了哪的两位公族子弟。

结果阿茂却告诉他当下的乱子有这两人一份。“阿茂,能肯定?“嬴成蟜终于生出些紧迫感,发声追问。结果梁茂尚未发声,便听到一串噼里啪啦好似爆豆的叱骂声响起。最开始是个青年的声音。

“好狗胆,居然敢对我等动手,必叫你死无全尸!”随之而来的是粗豪的怒骂,令人心中非常顺畅地生出一个虬髯黑面,肌肉贲张的壮汉形象。

“老子不管你们两个小杂种是哪个牌面上的人物,总之来了这,是龙你给我趴着,是虎你给我卧着。还想要老子死无全尸,先把你们强抢的钱交出来,哄得老子要是心情好了说不定能放你们一马。”“彼其娘之!你个小婢养的居然也敢放此狂言!这钱分明是我与九兄压注赢得,是你输不起玩赖才现此恶行恶相,还想让我们交钱告饶?呸,做梦!”“筑击,与他这等恶贼费什么口舌。你我一齐杀将出去,哪个敢拦便一剑刺死,莫要使祖宗蒙羞,成他人笑柄!”

对味了对味了,就这个谁拦杀谁,只怕辱没祖宗的劲,只有渴望进步的公族子弟身上才有。

紧接着便是兵刃交击之音,间或夹杂着几声痛呼。这些随嬴成蟜到赌坊的公族子弟态度虽散漫了些,自制力差了些,但因上进心练出的本事的确当得起嬴厚足堪一用的推荐语。嬴成蟜还没想好怎么处理呢,人群中就跳出许多人上前助拳,处在外围的许多赌场打手稀里糊涂之下就肠子流了一地,散开的瞳孔中充斥着惊疑,把现场的局势搅得愈发乱了。

也不知道人到底是从哪冒出来的,明明嬴成蟜方才跟着梁茂往前挤的时候一个也没看到。

难得有两个守规矩的前来询问嬴成蟜的意见,也是从神情到动作,再到言语,皆是满满的亢奋求战之意。

人都往上冲了才来询问我的意见,到底是学室里哪个混蛋教授的兵法军规啊!

然而事态紧急,加之众意不可轻违,嬴成蟜只在心中吐槽了这么一句便把此事放下,对两人点点头表示同意出击请求。得到两声畅快至极的嘶吼声以及一道狂喷出的血箭。怎么作风比阿茂还狂放啊,合着咱老赢家祖传的狂战士呗。嬴成蟜一边“嫌弃"地扯了扯衣袖,一边伸手拉住动作稍慢的那个,在其焦急不解的眼光中说道:“去把最近的城防戍卒喊来,他们人多,咱们容易吃亏。”身份这种东西,只有别人认才有价值,并非刀比脖子硬的绝对朴素真理。性命对任何人来说都只有一次,万一这伙人真丧心病狂到杀人灭口,届时无论他哥杀多少人为他报仇,他也一样回不来。被赢成蟜拉住派发任务之人也知晓其中轻重,眼看剩余赌坊打手在见了血后迅速反应过来,驱赶围观赌客并关门上板,一咬牙一跺脚混在人群中跑了出去当单纯的乐子人被驱逐,剩下的人自然被赌坊打手当成了当成了利益关联者。

甭管是谁,先打断两条腿再说。反正他们后台硬,肯定能兜得住。有三五个打手交换了眼神,朝着一脸平静的嬴成蟜围了过来。这小子的淡定模样太扎眼了,看得他们心中有些发慌,为了安全考虑,还是控制起来比较好。

回应他们企图的是梁茂犹如鬼魅的剑锋,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这几个人就只倒在了地上,捂着开了大洞的喉咙发出破碎的气音,但很快因为血液回流堵住了气管窒息而死。

在当下属于比较稀少,但绝不稀罕的死法。狭小空间,短兵相接,对方还是无弓弩、甲胄,未经严格军事训练,毫无配合意识的普通游侠,方方面面都处在梁茂的好球区,即便嬴成蟜已经运足目力,还是只能勉强看清梁茂三分之一的动作,而挡在他面前的赌坊打手则犹如被收割的秋日麦穗,大片大片地倒了下去。

刨除打手们倒得乱七八糟和弥散的血腥味,都能称赞一句颇具浪漫主义气质了。

有梁茂开路,后发的嬴成蟜反而比其他人还要更早地到达战局中心,见到了一个与他想象中差不多的肤色黎黑的虬髯壮汉。嬴成蟜长相精致秀美,穿得又板正干净,嘴角还挂着似有若无的笑容,单看相貌绝对会让人认为是个品酒赏花的富贵公子,与血腥暴力毫不沾边。然而事实却是粘稠的鲜血铺开化作地毯,断续的声音谱成乐章,凝固在脸上的不甘恐惧表情成为最盛大的支持。

有道是兔死狐悲,同伴的死亡令还活着的赌场打手无不对闲庭信步的俊秀少年生出愤怒,又在见到少年身前如同铁塔似的壮汉剑尖立刻消退,再也不敢向前一步。

那可是个绝对的硬点子,剑刃的血还未干呢。“长…“嬴全与嬴筑击见未来上司这幅模样,不约而同吞了一口口水,干巴巴地开口喊人,却被嬴成蟜抬手止住。

军队中的威信通常需要鲜血浇灌构筑,嬴成蟜冷静的表现已经征服了这些公族子弟,得了手势示意的嬴全与赢筑击立刻噤声,只提着剑分别站到嬴成蟜左右两翼,与梁茂形成一个三角形,把赢成蟜护在最中间。其他后赶到的人也立刻有样学样,硬是将全面包围弄出了中心开花的气势。这位的身份过于特殊,若是因为自己的事弄得这位破了皮,将来就等着全家冷席子坐到穿吧。

这种先人后己的应对方法令虬髯大汉心中的警惕值立刻升到了最高。多次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他立时有了自己这回踢到铁板的警兆。可这么多人看着,他要是认怂攀交情,也免不了社会性死亡。再一想自己的靠山,腰杆子顿时又硬了不少。

这可是咸阳城,没人值得他怕。先把这小子的来历背景给诈出来,再考虑如何处置好了。

嬴成蟜保持着目中无人的姿态,用脚勾了一张干净的小赌桌,把上面的银钱全部推掉,然后一屁股坐到了上面。

非常标准的箕踞而坐,激得许多人呼吸立时就粗了。“阿茂,你方才杀了多少个?”

梁茂一怔,不太明白公子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十分实诚地答道:“八个。”

嬴成蟜复又问赢全等人,得到了一个至三个不等的答案。“总共是十六个,三百八十六减十六,三百七十。不错,是个整数了。”嬴成蟜自言自语,说着没人能听懂的话。

但也有些聪明人咂摸到了其中意思,此次杀了十六个所以减去十六。剩下的三百七十,莫非是还要杀三百七十个人吗?虬髯大汉能在这千金坊看场子,智商当然是够用的,在领会到嬴成蟜话中意思后迅速转变思维,用言语进行恫吓道:“你这小童好生狂妄,你可知我阿父是谁么?″

嬴成蟜歪了歪头,一派懵懂无知的模样:“怎么,你阿母难道不曾告知你吗?"末了还摇头叹气,“真可怜。”

在这个骂人还停留在尔母婢也的时代,嬴成蟜只用了个简单的伦理哏便使得众人捧腹大笑起来。

得亏双方素质都不错,否则必然会有人笑得握不住手中刀剑。虬髯大汉哪里受得了这么被人嘲笑,当即挥剑来攻,却被梁茂轻巧地破开剑招。得亏他步伐不慢,回撤及时,否则手筋就要被梁茂划断了。“再动,你死。“梁茂稍微歪了一下头,似乎对自己刚才那一剑不太满意,但那种见到好猎物后急剧上升的兴奋感却丝毫不加掩饰地露出,使得虬髯大汉连打了两个寒颤,竟真是不敢再有丝毫动作,老老实实地维持对峙局面。但长时间保持高强度的对峙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很快有人负担不住找寻放松机会,于是嬴成蟜开始听起了虬髯大汉的背景。“此人原是齐国游侠,数年前入咸阳投友。如今的内史肆当时还只是个普通的小吏,一日走在街上不巧遇到了惊马,千钧一发之际为此人所救,便收他他了义子。”

嬴成蟜听到此处,不由多看了几眼虬髯大汉,跟着义父飞黄腾达,别是拿了吕奉先的剧本吧。

等等,内史肆……

内史是京畿最高行政与治安长官,而他约莫记得因嫪毐谋逆而被诛杀的同党中就有个内史,至于名字却是有些记不清了,但多半就是这个肆了。外界风传千金坊是嫪毐的产业,看场子的却是现任内史肆的义子。那么这间赌坊究竞是两人建立互信的开始,还是两人完全联手的标志?要是后者,那局面可就更加棘手了。

嬴成蟜选择把问题抛给知晓内情的人:“此人既是内史肆的义子,可我怎么听说这千金坊是长信侯的产业?莫…”

“不不不,您误会了。“那公族子弟把头摇得犹如拨浪鼓一般,“是长信侯之子娶了内史肆的女儿,这千金坊是长信侯为儿子给出的聘礼……”嬴成蟜眼睛霎时间瞪得宛如铜铃,甚至怀疑起自己的耳朵坏了。他有前世记忆,因此知晓嫪毐非真阉人,有生育能力,也与赵太后生了两个儿子,可他哪来的胆子把这两个儿子摆到台面上的!不对不对,从他看过的史料来看,嫪毐与赵太后私通生下的两个儿子都被赵太后十分严实地藏在雍都,很晚才露馅。嫪毐绝没有胆子把这两个儿子放到台面上,况且年龄也对不上,没有四五岁就成婚的道理。

可嬴成蟜也未曾听说嫪毐在入宫前与别的女人诞有子嗣,不管是前世的史书,还是此世的实际经历,否则他包去找麻烦的。逮不到尚在雍都的嫪毐,还不能收拾嫪毐你留在咸阳的儿子么。那公族子弟见嬴成蟜似有误会之意,连忙解释道:“不是公子您想得那样,长信侯之子原是他未出五服的一个堂弟。“因长信侯侍奉在王太后身边,恐百年之后坟茔无人洒扫,因而将他认作了儿子。不过此事到底算不上光彩,因而也少有人知。”嬴成蟜点点头:“原来如此。”

合着是高俅与高衙内的关系啊。

只不过高俅是太尉,因而他那假子高衙内能够招摇过市,扯大旗作虎皮。嫪毐的社会形象则已是被去了势的阉人,所以就得低调些。难怪原历史线上嫪毐将河西太原郡更为毐国,合着他是真为自己准备的继承人。

只是嫪毐心中属意继承人是他如今认下的假子,还是雍都王宫中那两个亲生儿子,就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不过说不定是两手准备,一个窃国,一个袭封。主打一个都不白来。

想明白的嬴成蟜问出了自己当下最为关心的问题:“嫪毐那个假儿子是何时与内史之女成婚的?”

“约莫,一个月前?"那个公族子弟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挠了挠脸不确定地回答道。

嬴成蟜大大松了一口气,结为两姓之好当然标志着双方的合作互信都到达了新高度,但时间不长也意味着结合得不会太紧密。换而言之,整个京畿地区的官吏被渗透得还不深,洗牌换人应该不会伤筋动骨。

而那厢虬髯大汉清楚听到嬴成蟜直呼背后靠山姓名,语气有不屑鄙夷时心脏已经快要跳出嗓子眼了。

在这些人敢把事情闹大杀人时他就已经感到自己今日碰上了硬茬子,所以没敢一味逼迫。当然也是自信自己后台够硬能兜得住,可那个少年用嫪毐两个字击碎了他最后的幻想。

曾经坚硬无比的膝盖已经被富贵权势泡软,他开始用已经无比娴熟的方式解决问题,弃剑行礼,无比谦卑地说道:“都是底下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贵人,还望贵人看在我们刨食不易的份上饶恕我们。“只恳请贵人留下姓名,翌日必定禀明主人,让主人带着我们亲自上门赔罪。”

赢成蟜勾唇笑笑,没有理会他,只是望向赢全与赢筑击:“两位想饶恕他吗?”

嬴筑击年纪相对来说要小些,方才吃得亏也更大,于是抢先说道:“这小婢养的也忒无礼,九兄原是被人推操才压错了注,赌坊有买定离手的规矩,他不许九兄拿回赌注我弟兄两个也认了。

“可待斗鸡场上爆冷,我九兄压注得中时,他又借口九兄适才想要把赌注取回,不予我等赢钱,甚至想要将那斗败的鸡算到我头上。“这是什么赌坊,又是什么信用!天幸今日有君带着我们,杀一杀这些恶人恶气,换做旁人必是任他们摇唇鼓舌,颠倒黑白,冤屈无处申诉发泄。“君既问我的意见如何,那我的意见就是宰了他!还有这些助纣为虐的小鬼们,也一个都不能放过!”

嬴全则是没有辜负他姓名中的全字,回答得十分四平八稳:“听凭君意。”嬴成蟜看着眼睛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手背上青筋一根根鼓起来,似乎要铤而走险的虬髯大汉,笑眯眯地用话语碾碎他最后的侥幸:“听到了?他们不想饶你。”

话音方落,数扇房门便被猛地踹开,哗啦啦涌入许多披坚执锐的精锐士兵,为首之人甲胄鲜亮,瞧着年岁不过二十上下,高声叫道:“是哪个胆大包天,不想要命了,竞敢对长安君行凶动手!”嬴成蟜觑了一眼涌入兵卒的甲胄颜色,心中大定。这是轮值咸阳的外地戍守部队,直属国尉管辖,与地方行政体系牵扯不大,不用担心引狼入室。

于是笑着虚点虬髯大汉:“还看,收你们来了。”虬髯大汉在听到长安君三字时已是摇摇欲坠,被嬴成蟜一提醒嘴巴更是张得能塞下两枚鸡蛋,他完全不能理解似赢成蟜这样尊贵的人物怎么会将自己置身于险地。

他刚才是真想过杀人灭口的!

紧接着开始疯狂以头凿地,大声鸣冤:“将军,将军,我要首告!我要首告!是他们倚仗权势,不分青红皂白杀将进来,足足杀死了十六人之多阿!”看得出虬髯大汉在赌场打手中威信的确很高,都这种时候了还有许多人应声附和。

而除了作为服务对象的最高统治者,法家之法对其余人一视同仁的严苛。虬髯大汉就是抱着我死了你也别想好过的心思在施行报复。一个距离王位极近的公子,在咸阳城里带着不少人持械斗殴,还闹出了十几条人命,真是令人细思极恐啊……

许多人一听这话就迅速变了脸色,那年轻将军急步提剑上前,欲要用一点物理手段帮助这个口无遮拦的家伙进入深度睡眠。骨头没有二两重贱东西,居然也敢攀咬长安君!嬴成蟜止住了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枚樗蒲所用的木片在虬髯大汉面前晃了晃,慢条斯理地说道:“《秦律》规定,国中禁赌,违者赀二甲(缴两副铠甲)“本公子是听闻你等堂而皇之地开设赌坊,多有违法乱纪之举,这才率人前来暗查。

“是你们做贼心虚,在识破我身份后依仗人多想要杀人灭口,本公子完全是迫不得已才进行还击。

“至于这些死者,技不如人,理所当受。”虬髯大汉的脸色蓦地一下转成青色,脸皮开始不断抽动。参赌者赀二甲的法条都是穆公时期的老黄历了吧,而以小博大的人之天性又岂是区区法条可以拦阻的。

如今咸阳城中的赌坊数以十计,以博戏为业者早过千人,整个行业已经处在了官府默认的状态。

毕竟许多贵人们自己都玩得欢快无比,凭什么不让他们这些本就没有什么娱乐方式的人玩。

结果你一张口就要把约定俗成的默契全给破了?就连被请来帮忙的年轻将军都有些绷不住,民间如今已有了官字两张口,咋说咋都有的说法,可以他观之,这位组织士人创造推广隶书的长安君,口明显要比其他人更大一些。

唯一高兴的群体只有提议来赌坊的公族子弟们,看向赢成蟜的目光不仅隔阂尽去,还透出些钦佩来。

如今虽然文武不分家,但久在行伍之人与久历政事之人的气质肯定是不尽相同的。

相较于文职对老大的要求是撕开口子争取机会,更多依靠个人慢慢熬,慢慢悟,武职的要求就会更高些。

最低最低得不怕事,然后依次为能扛事,扛下事情能全身而退,不仅能扛下事情,还能反坑对方一把。

从今天的事情来看,长安君已经达到了最高层次,值得他们交托后背,俯首听命。

而此时的嬴成蟜全然顾不上这些,他正对敢来救援的年轻将军说道:“多谢将军即时驰援,在下感激不尽,必上疏为将军请功。“只是将军向上书折奏事之时,还可添几笔京畿巡城松散懈怠,似有勾连之语。”

年轻将军脸上的笑容一僵,在心中暗暗发誓绝不可得罪这位长安君,真是往死里整啊!

顺着巡城维护治安,防范火情的兵卒收受贿赂,为开设赌坊的不法分子充当保护伞,包庇犯罪行为的线索往上查,绝对能把大半个京畿的官场给掀起来。内史肆能留下一条命就算王上心慈。

所以本就不敢在赢成蟜面前拿乔装大的年轻将军愈发谦卑恭顺:“在下如今还只是一名校尉,实不敢当长安君将军之称。”“那就…"嬴成蟜懊恼地一拍脑门,“瞧我这脑子,还未请教将军姓名呢。”“在下李信。”

咸阳城最高档的赌坊发生了争斗,动了兵刃,引来了卫戍部队,尸体一具具往外搬,无论哪个要素都足够吸引人的眼球,遑论如今是结合到一块来。不到半天时间便流言满天飞,说什么的都有,许多吃瓜人都佐着消息多吃了一碗饭。

而贵为相邦的吕不韦能获取到的消息自然十分详实准确。只不过在快速看完后他整个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最终把情报递给了坐在身边,仿佛泥塑木雕的黑衣男子。

“看看吧,这就是王上最锋利的刀刃。咱们长信侯为了拉拢内史肆,连他那个假儿子都搭进去了。

“结果呢,不到两个时辰的功夫就被他带着一帮年岁相仿的少年破坏得干干净净。

“自内史肆以降,整个京畿的官吏罢黜过半,全换成了王上备咨国事的客卿们,内史一职大概率会落到李斯头上。”吕不韦说这话时脸上虽然是带着笑的,但话中满满的苦涩之意只要不是聋子都能听得出来。

毕竟政治对于君王而言是平衡裁决,是抑制臣子,乾纲独断,但对于臣子而言就只有东西风对垒,政敌必须死了。

关于京畿这个帝国心脏的官吏人选任免事宜,吕不韦与嫪毐一直在明争暗斗,嫪毐凭借着王太后的支持与不要脸拉拢略占上风。吕不韦还寻思怎么使绊子追呢,结果眨个眼的功夫就已经不用争了。吕不韦常常反思,当初他设计赢成蟜出质魏国是不是真的做对了。原想着没了这个小竖子捣乱,他在王太后的支持下能够权倾朝野。过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下尽掌在手,四方诸侯权贵无不纡尊降贵结交的瘾头。结果王太后很快把他献上去的嫪毐推出来同他打擂台。打就打吧,王太后为了确保王上地位稳固推出人来维护王上利益他也是能接受的。

反正嫪毐远没有嬴成蟜那个竖子难缠。

可嫪毐却并非是王上利益的新代言人,私心很重,行事又很操切,但凡看到肉就要抢上来咬一口。

他又爱脸面,假使当时嬴成蟜这个诡计多端的小竖子尚在,说不得嫪毐已经被坑到头身分离了。

焉能成今日爵封彻侯,门客千人,他有时都不得不避其锋芒的气候。自己的失败固然使人难过,但还是敌人的成功更令人伤心。黑衣男子看情报看得很慢,慢到吕不韦有充足的时间消化情绪,做出正确判断。

直到看到吕不韦情绪稍平,这才说道:“相邦您对我说王上有意将我调任佐弋军,做这位长安君的副手。依相邦您的意思,我该怎么做?”不知为何,明明是三伏的天气,吕不韦居然感觉有些冷。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似要将胸中一切郁闷尽数吐出,半响方道:“无论他想做什么,你都尽全力配合他。无需问为什么,他想做的事你也拦不住。“他是冲我来的,只要你不同他对着干,他就不会因门户之见对你区别对待。

“做事上你只需记住有好处不可昧下独占,多请示报告,有困难也不要硬撑死扛,常沟通交流就不会有错。

“总之你只当换了个职事就成。将来我说不定还要靠你递话呢。”“相邦?"黑衣男子有些不明所以。

吕不韦摇摇头,表示不愿深谈。

嫪毐背负的秘密是他一手制造,绝不能从他这里流传出去。只是嫪毐如此嚣张跋扈,行事不加收敛,迟早有一天会把他拖下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