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第七十七章
多年的处在高压环境下的君王经历,让嬴政已经能做到无表情面对未知境况。
但倘若言及内心情绪波动,此时的他无疑处在最纠结汹涌的时刻。就是当初父王猝然离世,年仅十二岁的他被群臣拥立为继位之君,整日里看着那些看不懂的奏章,还要费尽心思遮掩,免得在群臣面前露怯,失了君王威仪的那段日子也远远不及。
因为那时候的他知道前路是既定的。
有着祖上世代积攒的余荫,华阳大母与夏大母又积极为他保驾护航,君王的权柄并未旁落。
只要他平平安安长大,认认真真学习,个头,学识以及处理政务的能力都必然获得增长,终有一日会无人再敢孩视于他,成为名实相副的秦王。而此时的他面临的境况全然相反,所有的一切都是未知的。情感上他希望母亲是被蒙在了鼓里,或是受到了欺骗,实际上并未对他生出过坏心思。但理智却告诉他抛弃幻想,准备战斗。他的母亲不聋不瞎,这些年还一直摄政,甘泉宫周围暗伏着如此多的人手,岂会一无所知!
道阻且长,行则终至。嬴政还没回过神来呢,甘泉宫就已近在眼前。嬴政站定,长长吐出一口气,闭上眼迈过了第一道门槛。越往里走,药味就越浓重,嬴政不由加快了脚步,到最后近乎是小跑着往寝殿而去。
“儿子来迟,还望阿母恕罪。“嬴政朝着斜倚在床榻上,面色灰败,眼窝深陷,额头上还盖着一条厚白帕的赵太后深深下拜。如果嬴成蟜此时在场,应能听出赢政平静话语中隐藏的深深恐惧。但嬴成蟜不在,所以落入他人耳中就是冷漠无情的例行公事。赵太后靠在榻上,俯视着自己的儿子,眼中浮现一丝失望,不过又更加迅速地被压下。
她都记不清自己上次见到这个长子笑是什么时候。仿佛打呱呱坠地起长子便是一副冷情模样。
好似自己上辈子欠了他钱,这辈子追着来讨债了。不过到底是一度相依为命的儿子,感情多多少少还是有一些的。否则她也不会在听了情郎的计划后,短短时日便熬成当下这般模样。只要儿子能够答应她的请求,她也不愿意撕破脸皮,扩大事态,让事情陷入针尖对麦芒的无可挽回境地中。
赵太后以帕掩口咳嗽一声,冲着嬴政抬手道:“你一路奔波辛苦,就不要拘礼了,起身罢。”
“是。”
母子间离心已久,又多时不见,一语言罢竞都不知该如何开口,殿内霎时间被令人心v悸的沉默笼罩。
终究是嬴政主动打破了沉默。
他朝着床榻旁正在咕嘟咕嘟沸腾作响的药罐走去。在信任基础已经破灭的当下,亲尝汤药,继而侍奉他是做不到了,但揭开药罐盖子看看,摆出孝顺的样子做给世人看还是不难的。只是嬴政这一动,早被嬴成蟜下了必须得寸步不离保护王上死命令的梁茂也跟着动了。
有着两世记忆的嬴成蟜清楚知晓此行的危险性,于是给梁茂上了顶级防护。宽大的衣袍下是一领厚厚的札甲,先前亲卫们共同行动,殿中又有颇多杂音,因此行动间甲片碰撞声不突出。
如今万籁俱寂,这声音就显得尤为刺耳。
赵太后做了亏心事,正是神经高度紧绷的时候,一听这声音当即高声尖叫。心虚、惊慌、狠厉、怨毒等诸多表情走马灯似地在脸上飞速闪过,最终融汇为决绝,指着自己那个面无表情,仿佛无事发生的“好大儿"嘶声说道:“王上果然长大了。
“而今是厌烦了我这个对你行事指手画脚的老妇,所以带兵具甲,想要置我于死地吗!”
嬴政的表情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眼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而后眼睑垂下,遮住眼中的失落与阴鸷。
这下他总算明白弟弟口中的恶人先告状、心心中有鬼,则觉人人皆鬼是什么意思了。
他的母亲如此激动失态,给他准备的“礼物”也是定然丰盛无比。嬴政拿起放置在药罐边的小木勺,放入罐中搅动深褐近黑的沸腾药液,然后盛了一碗,放在嘴边略吹了吹,这才坐在榻边不疾不徐地说道:“母亲病得不轻,还是先喝药吧,凉了药性就散了。”
蓄力一击却打中了空气是什么感觉?蓄力一击打中了空气就是这个感觉。而且如此陌生,或言之有效控制自己情绪的长子,令她心中不可避免地生出一丝恐惧来。
谁养的儿子谁知道。对于她这个年少早熟的长子来说,展露情绪,无论是愤怒的发脾气,还是亲昵的开玩笑,都是被视作自己人的外在表现。她之所以认为长子对她冷漠无情,也是因为长子在面对她时通常表现出远超年龄的成熟,鲜少展露正面情绪。
而现在不仅是开心快乐等正面情绪,就连愤怒痛苦等负面情绪也不肯展露给她了!
越是压抑的,爆发起来就越激烈这句话放在她的长子身上可谓是严丝合缝,不差分毫。
赵太后这辈子都忘不了当初在邯郸时,因丈夫抛弃她们母子两孤身逃回秦国,日子霎时间变得十分艰难困苦。
这种艰难困苦不单是物质上的,更是精神上的。懵懂童稚之时被赵人转着圈欺负,每日秦狗的喝骂不绝于耳。最初时长子还会哭上几声,跑回家向她告状。可她一弱质女流,还带着年幼的儿子生活,哪里得罪尽了四邻,甚至于同那些赵国公族子弟对抗呢。
所以只能安抚长子,让他忍一忍,遇到那些心怀恶意的人避着些走。但长子并没有听她的话,而是把眼泪擦干,把哭声吞下,大大方方行走玩耍,不再露出一丝怯懦畏蕙。
后来发展到年小力弱正面硬抗占不了上风,那就趁着天擦黑人落单的时候搞偷袭,拳脚、砖石、弹弓,无所不用其极。偷袭也不能奏效的话就隔三差五往人院子里扔点死老鼠,死口口什么,搅得难以安生。
总而言之一句话,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只要欺辱了他,就一定要报复回去。
得益于长子秦国王孙的身份,以及凶悍强硬的作风,她们母子才能在举目皆敌的赵国有惊无险地生活了几年。
谚云三岁看老,七岁看小。长子在七八岁时便能做到宁可顶着被群殴打破的头,也要咬下其中一人手臂上的肉。
如今长子已经十七岁,身体中潜藏的凶性已经发展到何种地步,她根本不敢去想。
也许,她不该听从情郎的话……
近一月来咸阳城中关于情郎意图谋反的流言蜚语就没停过,素来机敏的长子不可能没有察觉。
然而长子还肯亲奉汤药,话中提及治病云云,应是没打算把火烧到她身上来。
她只要肯现在把一切和盘托出,便算是病好了,可以继续安享尊容富贵的生活。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殿内外伏兵早已安排停当,那都是情郎耗费重金豢养的亲信甲兵,并不会听她的命令。
而且若不是长子纵容得流言四起,又丝毫不顾及她的颜面,连问都不肯问上一问,事情也不至于崩坏这一步。
更何况她还有两个儿子,远比长子乖巧懂事的两个儿子……二比一大,所以两个儿子总是比一个儿子重要。再说长子如今贵为秦王,手中金山银海,从指缝中漏一点出来给两个亲兄弟是身为兄长应该做的!
赵太后神色木然的看着长子将盛满药液的汤勺递到她的嘴边,机械吞下,心中闪过无数思绪,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不要露出异样。偷袭的精髓在于偷,失了这个不为人知的偷字,她所求的事情的难度定会成倍上升。
还有长子身边这个精干凶悍的侍卫,身体似松实紧,脚步沉稳,以手按柄,目若鹰隼,一看就是个高手,必须得想办法调走。在非生即死的巨大压力下,赵太后竭力运转自己并不灵光的脑袋,试图想出一个好办法。
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捌玖,往往越是希望事情平稳发展,不要出岔子的时候,意外就会像长了八条腿似的兴高采烈冲进来。赵太后与嫪毐的长子乔没有长八条腿,但他的确是冲进来的意外。而且是人未至声先到。
“阿母,阿母呢?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见阿母?滚开,都给本公子滚开,否则本公子让阿母把你们都杀了!都杀了!”很稚嫩的童声,听上去不过四五岁,嬴政甚至能想象出身上还未散尽的奶香气。
但语气十分嚣张跋扈,在嬴政这都要仔细掂量一下的人命,在其人嘴中竟如草芥,动辄以杀人相威胁,将声音带来的好感尽数搅碎。尤其是阿母二字,更是将他已经绷到极致的神经剧烈波动。雍城是旧都,无论是宫殿规模,安保力量,还是宫人规矩都比不上咸阳,但也不是什么小孩都可以养在宫廷的。
更何况根据这小孩说出的话,其人在甘泉宫中权力巨大,几乎到了为所欲为的地步,背后必然有着强大靠山。
再结合他最近收到的一些消息,来人的身份昭然若揭。嬴政目光先是落在了母亲倏忽巨变,难掩惊慌的脸上。随即下扫,看见了母亲大力捏着被面,从而青筋隆起的手背。嬴政抬头,扬起阳光灿烂的笑容,大力且迅速地一根根掰开了母亲的手指,然后不容置疑地把手压在了被子下。
继而用手在被面上拍了拍,极其轻松和缓,甚至能听出一些笑音。“孺子无知,惊扰了阿母。有儿在此,母亲不必担忧。儿子这就去看看是谁如此造次造次行事。”
不过短短几句话,就令赵太后感觉到心脏剧烈跳动,几要跳出胸腔,眼前一阵阵发黑,看人都产生了虚影。
长子的意思她再明白不过,就是想趁着乔的身份尚未被砸实,直接以闯宫之名杀了乔。
只要没人敢说,事情也就这么遮掩过去了。赵太后想起身,但已经长大成人的长子两臂好似有千斤之力,稍稍用力就把她牢牢摁在了原处动弹不得。
她又想说话,但又看到了梁茂不经意露出的札甲甲片闪烁光芒,恐惧如同蛇一般沿着脊柱缠绕而上,只在瞬间喉中就好像多了块吸满水的麻布,发不出任何成型的音节。
“不必拦着,让他过来。"嬴政对着一众如临大敌的亲卫下令道。他并不认为四五岁的孩子能对他造成伤害,让弱者多生存一会是强者的特权与悲悯。
况且他也是真的想看看母亲喜欢的儿子究竟是什么性格模样。虽然大概率没有用到的机会,但万一呢。
此时的嬴政因为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尚未意识到名为嫉妒的情绪已经在疯狂啃噬心脏,制造细微但持续的钝痛。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是差在了哪里,令在最艰难时刻都没有放弃他的母亲,反而在最荣华时放弃了他!
嬴政的手下意识按在了剑柄上,身体呈现出便于攻击的姿势。有了嬴政下令,一直呈半圆形,将他围在中心的护卫们犹如摩西分海般分成两半,其效率与一致性很好地安抚了赢政的眼睛。以兵法勒令门客,亏成蟜想得出来。更重要的是,成蟜还做到了。不仅大大方方告知了他,还毫无保留地全部派出来护卫他。与成蟜的懂事、无所保留相比,这个“弟弟"就显得极其令人厌恶了。如果不是实在瞒不下去,如果没有这个孩子冒失地主动闯进,他到底还会有多久才知道这个消息?
一年?三年?亦或者永远都被瞒在鼓里?
他是大秦的王上,人人都说他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可他这个最尊贵的人却被最亲近的人欺骗,在他懵然不觉的时候,不知有多少人将他视为高台上的伤儒倡优,拿他肆意取乐。
古语云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但看在母亲的面上,他只要伏尸二人,血溅五步就够了。
嬴政周身萦绕的杀意浓郁到几乎要化为实质,令赵太后不由自主颤抖起来,不仅短暂地失去了语言能力,连大脑都变得一片空白。而乔向来是甘泉宫的小霸王,被纵得不知道怕字怎么写。既然母亲没有明确告知提醒,那他自然将未曾谋面的赢政及诸护卫视做等闲。“哇一一"乔发出大大的惊叹声,好奇地打量着赢政带来的护卫。他这个年纪还不懂什么叫国之精锐,以一当百,但对高大健壮与秩序的向往是天生的。于是打量半响犹觉不足,踮脚伸手想要去摸护卫的佩剑。一时间被他盯上的那个护卫连想死的心都有了,王上还没发话,他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个身份尚未被定性的小崽子啊。关键时刻马舟出手了,王上的意思他不知道,但主君的意思他再清楚不过。乱秦室血脉者,必杀之。
马舟将大拇指抵在剑格上,猛地发力,将剑身推出半寸有余,发出“铛”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空旷的大殿中不断回荡。对金属音的恐惧大抵也在人类漫长的进化过程中被刻入了本能,乔闻声大骇,左脚拌右脚摔倒在地。
他的第一反应是放声大哭,然后用目光搜索着那个制造响动,害得他摔倒的"罪魁祸首″。
在乔的印象中,只要他这么做了,阿母一定会心疼地过来抱他哄他,然后狠狠惩治那个害他出乖露丑的人。
但今天没有,什么都没有。
跟随服侍他的保姆、侍女、寺人们不知何时消失了。而阿母没来抱他,“害”他的人都未曾直眼看他,甚至这殿中的气氛都凝固得好似冬日凝固的坚冰。
不要以为孩子小就什么都不懂,其实孩子是极聪明,极识得眉高眼低的。否则也做不到在将要挨打时,迅速且准确地找到现场最有可能给予他庇护的人。感觉到最大的靠山不灵验了,乔自然也偃旗息鼓,哭声逐渐减弱,最终胡乱抹了把脸,一骨碌从地上翻身爬起,直直朝着赵太后奔去,委屈的呼唤着:“阿母!”
试图让自己的靠山重新灵验起来。
然后就发现了坐在母亲榻边高大俊朗的青年男子,一时间忘了奔跑,好奇地看着。
乔的身份见不得光,自打降生起就被严密保护着,所见所识之人极其有限。在他的记忆中除了阿父,没人再能与阿母平起平坐。而且即便是阿父,人一旦多起来,也是对阿母毕恭毕敬。但这个人不是,往常威风的阿母在他面前不堪一击,脆弱得就好像他随手就能摔死的兔子。
贫瘠的认知让他心心中十分自然地产生了许多疑问:“这到底是谁?看起来比阿母还要厉害的样子。
“那些看起来雄壮异常的护卫,都是保护这个人的吗?如果自己也能让他和阿母一样高兴,是不是就能离开甘泉宫,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呢?”正所谓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乔在看赢政的同时,嬴政也在打量乔。
只不过两人的侧重点完全不同。
乔在想着如何讨好这个看起来比母亲更为强大的男人,而嬴政在一心挑这个所谓"弟弟"的刺。
既然是挑“弟弟"的刺,那么最好的参照对象自然是另一个弟弟。眼前这个小子继承了母亲相貌绝大多数的优点,单论五官精致程度比成蟜还要强上三分,但一对既短又黑还粗的扫帚眉却将这份精致硬生生撕碎,显现出几分粗鲁莽撞。
而且那眼中蕴含的情绪更是令他生理上厌恶。成蟜无论是正襟危坐还是惫懒无状,底色都是温良和缓,真心实意爱戴尊敬他这个兄长的。
他仍记得自己与成蟜初见时,成蟜眼中只有不掺半点杂质的好奇与欣喜,极大地安抚了他紧张不安的情绪。
可这个“弟弟"眼珠滴溜溜直转,浑身上下写满了欲求,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的内心正在疯狂算计。
不愧是父子,和嫪毐一样愚蠢的东西。
看来他并没有差在哪里,只是他的母亲一如既往地喜欢蠢货。嬴政将目光从乔身上收回,重新看向赵太后。注定要死的东西能让他花费这么多精力去了解,已经是给足了母亲面子。他现在更需要母亲的交代,以及抉择。
《左传》有言:“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他不想失去母亲,秦国的国君也需要孝老敬亲的名声,所以他希望母亲能做出正确的抉择。
而乔也打定主意,再度朝赵太后奔去。
梁茂坚定执行着自家公子反复强调过的任务:“身有余力之前,严密防范任何主动靠近王上的人,不论年龄性别。”“再往前一步,死。"梁茂按住剑柄,侧身挡在了赢政与乔中间。距离卡得刚刚好,只要嬴政一声令下,梁茂就能立刻拔剑让乔看到自己脖子里喷出的鲜血。
梁茂姿势摆得这么好,嬴政自然也理解得非常快,眼看着母亲仍处于尚未反应过来的呆滞状态,嬴政微微一笑便要发出命令。说时迟那时快,被梁茂铁塔身形吓得停住脚步的乔忽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双脚蹬着地面大哭道:“阿母阿母,您是不要乔了吗?为何都不让乔来看您!这一嗓子喊得情真意切,极大地激发了赵太后心中的舐犊之情,不知从哪生出了一股气力,伸出手抓着嬴政的衣袖说道:“政,政儿,乔是你的弟弟,亲弟弟啊!”
嬴政眼神暗了下来,复又端起药碗搅动着已经凉了许多的药液,沉声道:“阿母怕是病得糊涂了,蟜弟今日并未到此。”赵太后的脸如同被泥瓦匠刷过的墙,连最后一丝血色都极速褪去。她的长子很聪明,所以一旦装起糊涂来,也是无人能及的。赵太后偏过头,拒绝了长子递到唇边的汤勺,哆嗦着说道:“可他真的是你的弟弟,你的弟弟啊!就当看在我的面上,我的面上…”嬴政不为所动,缓缓放下药碗道:“阿母您的病,怕是已入膏肓了。”做出这种事情,还全程把我瞒在鼓里的您,哪里还有什么面子呢。不把您送下去陪父王,已经是我这个儿子能尽到的最大孝道了。嬴政拽住自己的袖子,狠下心一把拽了出来,起身准备离开。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该遵守与弟弟的约定即使返回了。被拽得一个趣趄的赵太后在此时迸发出了惊人的速度,扑上前又扯住赢政的袍角,泣声道:“可宣太后,宣太后…”不知为何,见到母亲如此情状,嬴政直往冰窟中坠的心居然感觉到了一股酣畅淋漓的快意。
他知道母亲想说什么,所以干脆利落地拿话堵了回去。“宣太后确与义渠王生下两子,可母亲不要忘了,那两人皆是幼殇。”《礼记·乐记》中说:"少而殇,长而丧"。"殇"是用于描述年幼天折的字,一般指未到二十岁就去世。开玩笑,当初是义渠强盛,秦国又多处用兵,出于拉拢、安抚和用繁华生活堕落义渠王志向的目的,宣太后这才与义渠王结合生子。等着义渠国被秦国灭亡,这两个因共同利益而诞生的孩子自然会因为共同利益的破灭而死亡。
可他与嫪毐之间非但没有共同利益,嫪毐还想杀了他。这样的孽种不杀难道留着等过年吗!
那两个孩子的下场赵太后当然是知道的。
可人就是这么怪,一件事情的结局越是糟糕,就越喜欢把自己变成鸵鸟,脑袋往沙子中一埋,闭上眼睛去祈祷那万分之一概率的好结局。“我以为,我还以为“赵太后徒劳的伸出手去抓离她越来越远的衣袖,眼中满是绝望。
嬴政看着自己母亲的手轰然垂落,在心中默默回答了母亲未能说出口的质问。
“母亲您固然与我相依为命了很长时间,母子情分非比寻常。“但当您瞒着我生下这个孩子,事到如今又不顾我的想法执意要保全他,在您心中我就是那个不重要的儿子了。
既然我是不重要的儿子,那您也可以是不重要的,只用来装点门面的母亲。”
事情发展到如今,嬴政整个人已经被愤怒与失望所充塞。得益于强大的自控能力,才没有当场爆发。
但乔用无知充当了扎爆气球的麦芒。
乔很畏惧散发着生冷气息的梁茂,十分听话地没有越过梁茂,所以也就没能看到赢政与赵太后之间的互动,只隐约捕捉到了“政”、“亲弟弟”、“看在我面上"这几个词。
再结合母亲时常用来哄他的话,顿觉一切顺然畅通。于是胆子也大了起来,抱住梁茂的大腿探出半个脑袋,兴奋道:“你就是我王兄吗?这次来是不是要给我一块大大的封地和花不完的钱!”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因为梁茂直接把乔给一脚瑞飞了出去。
既然早放出了话,那说到就得做到。
以梁茂的气力,即便是有意避开要害,又使了巧劲,乔还是在空中飞了段时间,然后重重砸到地上,好似一只被拍扁的麻布口袋,瞬间失去了声音。“我的儿!“赵太后见到这一幕眼睛都红了,整个人尖叫着从床榻上滚下。大幅度的动作带翻了嬴政顺手放在榻边的药碗,瓷器碎裂,药液四溅,更加迅速地失去温度。
嬴政将一切尽收眼底,但他没有动。
愤怒肆意燃烧,留下的荒芜中唯有冰寒。
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子即便再聪明,若无人灌输,也不会知道封君封邑是什么东西。
而那个小崽子张口就来,显然平常听得极多。又能一口道破他的身份,称呼还是选的王兄。
偌大的甘泉宫中,能向这个小崽子灌输封君封邑知识,教导其使用这种称呼的,显然只有他的好母亲。
把他嬴氏数代先君率领大秦百姓才掌握在手中的疆土,为了所谓的“兄弟情谊”便封赏下去,那大秦的国运也就到头了。说句实话,如果不是有军功爵的祖制压着,嫪毐那个长信侯他都不想封。母亲一如既往地感情用事,而且如今不再偏向他就显得更为可恨。“把他带上,我们走。"嬴政冷静地下令,不再回头。嬴政带上乔的用意是增加手上的筹码,即便嫪毐动手,他也能借此拖延时间,等待弟弟率军驰援。
但赵太后却会错了意,眼见一名护卫上前把乔夹在腋下准备离去,脑海中瞬间就闪过数种犴狱中的恐怖刑罚。
她的长子能做到的,不,是她的长子一定会这么做的。他一定会将最恐怖、最惨绝人寰、最恶劣的刑罚通通施加到年幼的乔身上!不行,那是她的儿子,她乖巧贴心的儿子!内心疯狂涌出的念头令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究竞是何时把药罐抓在手里,高高举起,再重重掷下。
“动手!!!”
声音高亢尖利,穿透力极强。
余音未散,便有"咻咻咻一一"的破空声极速逼近。“是弩,快寻梁柱暂避!"梁茂一边吼着,一边用手把赢政给护在了身后,快速将自己藏入了最近梁柱的阴影中。
“混账东西,怎么会有这么多弩具在外头!等此间事了,必要将这些渎职枉法之人通通腰斩。”
嬴成蟜固然有着能把这只护卫小分队全部配齐重甲的财力,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梁茂这么强的体力,能穿着长时间穿着重甲的。所以大部分人只内穿了胸甲,用以保护关键部位。在犹如泼水的弩「箭速射中,有不少人中了招。或捂着胳膊,或按着大腿,鲜血流淌到地上,形成一道道蜿蜒的刺目痕迹。
当然更多的还是毫无防备的宫女寺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在第一时间就被扎成了刺猬。
嬴政仔细看了一遍,目之所及处没有发现自己的母亲。梁茂才没心情同嬴政这个年轻的君王掰扯那么多弩具都是从哪来的,只是探出小半个头喵了一阵情况后,语速极快地叮嘱道:“弩好制,箭矢却不易得。使弩的都是生手,最多还有二十息就会停。“他们的目的是让我们分散不能结阵,然后倚仗人数优势一一击破。“王上,等会务必跟紧我。”
嬴政在军事上的天赋并不高,但他明白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梁茂说得有道理,那听梁茂的就好了。
但处于这样的境地中,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嬴政将手在剑柄上转了两圈,消去掌心的湿润感,用着略有些发干的嗓音问道:“蟜弟多久会来?”
男人无所谓忠诚,忠诚是因为背叛的筹码太低。只需晚到一会,便可坐收渔翁之利,将所有的一切尽收囊中。如此大的诱惑,即便是他都有些把握不住,很值得背叛一次。梁茂对嬴政提出的问题毫不意外,笃定说道:“很快,只要接到消息。”又预判了嬴政接下来会问什么,补充道:“吕奉就在王上您护卫中。公子说有吕奉在,相邦的门生故吏定会铆足劲地往外传消息。“昌平、昌文二君暂领佐弋军、卫尉与蒙校尉统率宫卫把持四门。无论是谁,只要收到消息,立刻领兵进宫。”
嬴政听完了梁茂的介绍,在这极度紧张的气氛中居然失笑出声。“蟜弟这个小滑头,机灵劲倒是有一半用在我头上了。”特意把吕奉塞进来不光是为了调动吕不韦的门生故吏传消息,更是在护犊子。
自古功高莫过从龙救驾,有了吕奉充当他护卫一事,他将来收拾吕不韦时定然要留点手,最少最少得放过吕奉。
而让四个绝对支持他的人把守四门,更是妙极了。心心情好,连带着语调都欢快起来:“蟜弟总说他们门下的第一剑客非君莫属,今日政之性命,就要多多仰赖于君了。”是人就爱听好话,更甭说这话还是从一国之君口中说出来的。一直为游侠身份感到骄傲的梁茂选择用剑来表达自己的感激欣喜。和梁茂判断的一样,弩箭停止后是一眼望不到头的人如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沉沉地压了上来。
赢政一身服色最是鲜亮华贵,没有任何意外成为了首要攻击目标。赢政听见有人在人群中鼓噪高喊:“擒杀嬴政者,赏千金,封彻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不过眨眼的功夫就三人持剑朝着梁茂冲了过来。“杀!“为首之人发出爆喝,长剑划出银光,直刺梁茂左肋。而另外两人与他配合默契,同时出剑,一人目标膝弯,另一人闪身到梁茂侧方,欲要割喉。配合默契三打一,梁茂瞬间便陷入绝境。
梁茂却不慌不忙,身形微沉,先是长剑画圆荡开割喉与刺肋的两把剑。同时侧身避开下盘剑势,趁此人弯腰使剑,招式用老不及变招之际,长剑顺势下削,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了其人的手腕上,然后狠狠一拉。这人并没有因为手筋被断发出惨叫。
因为梁茂的剑已经精准的没入他的咽喉,让一切都化作了喷出的红色血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