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第七十八章
闻着令人作呕的浓烈血腥气,嬴成蟜怀揣着两个肉夹馍一瘸一拐地走向了浑身散发着别来烦我气息的嬴政。
王翦等近臣见他到来如遇救星,忙不迭四散离开,给兄弟两人留下足够的相处空间。
嬴成蟜也不整那些虚头巴脑的,扶着腿一屁股坐到嬴政身边,从怀中掏出两个肉夹馍比了比,然后把稍大些的那个递到了嬴政面前:“兄长,你整日未食,便是铁打的人都熬不住,来点?”
不得不说,嬴政对嬴成蟜这个亲弟弟还是很好的。好就好在嬴成蟜明明说的是和王翦等人差不多的话,赢政却没有拿出对王翦等人置之不理,全当没听见的姿态,而是转动脖子,给了嬴成蟜一个你看我现在有心思理你吗的冷漠眼神。还是那句话,当说客最怕的不是反应激烈,而是没反应。打小一块长大,嬴成蟜深知自己哥哥钻牛角尖时是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所以是并不强求,双手捧起自留的肉夹馍开始嚼嚼,捎带着顺着他哥的视线望去,看看他哥到底是看什么看得那么出神。嬴成蟜看到了众多宫女、寺人或提着水桶往地上泼水,或拿着拖把弯腰拖地,在他们如同工蚁般的高效率协作下,已经有些凝固的大块血污,以及嵌进砖缝中的碎肉骨渣都被冲了出来,汇聚到一处就好像地上多了条红褐色的小溪。但用不了多久,这条小溪就会消失,甘泉宫将会恢复成从前的金碧辉煌,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地面墙面的血迹好清洗,砖上梁柱上留下的剑痕却会长久地保存下来,在回忆化作利刃,揭开藏在心中最深处的痂,带来连绵不绝的痛楚。所以趁心脏痛到麻木,悲伤无以复加的时候多看看。现在记在心中,是为了将来再也不见。
嬴成蟜只花了片刻时间便知晓了他哥的心思,但他还是什么都没说,依旧冲着手里的肉夹馍使劲,大口嚼嚼。
因为君王这个职业的职业特性是需要保持一定神秘感便于驭下,本能厌恶被他人戳穿心思的。
杨修出自弘农杨氏,与汝南袁氏同为四世三公之族,而且其祖杨震号为关西孔子,是以经学传家的清贵大族,杨修本人也十分聪明。可杨修偏偏长了张嘴,能看穿曹老板的心思就罢了,还总要说出来,导致一手好牌打出个身首异处的结局。
嬴成蟜素来以杨修的下场为戒。又不是实在没招了,犯不上和他哥拧着干。而且说得难听些,他哥是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驴脾气,主动劝远比不上他哥忍不住开口。
事情也的确如嬴成蟜预计中那般发展。就当他吃完了手中的肉夹馍,准备去拿先前那个递给赢政的肉夹馍时,被浓郁肉香勾引地肚中馋虫直冒的赢政终于忍不住了。
他劈手夺过了嬴成蟜手中的肉夹馍,不满道:“不是说这个肉夹馍是我的吗?”
嬴成蟜一边纰牙咧嘴揉着左边大腿内侧,一边抽着气答道:“可兄长你不是不吃嘛,这做都做了,不吃可惜了。”
嬴政给了正在表演颜艺的“蠢弟弟"一个比之前还要大的不想理你的冷漠眼神,没好气地反驳道:“成蟜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说不吃了?只是刚刚没胃口,放在你拿保管一下罢了。”
嬴成蟜用挑眉、耸肩、摊手的一连串肢体动作代替了言语回答。翻译一下意思大概是:“哥你说得都对,你开心就好。”虽然很无礼,但嬴政心中却生出一股喜悦来。世事变幻无常,有熟悉信任的人陪伴是多么地珍贵啊。嬴政捧起手中的肉夹馍,张大嘴,近乎泄愤般的咬了一大口,鲜嫩的肉饼、浓厚的肉汁,还有充满嚼劲的馍,极大的抚慰了他的心灵。那些令他不适的事情好似都随着咀嚼烟消云散,他终于能够分出心心神来关心外界的发展。
排在第一位的当然是又一次帮了他大忙的弟弟。“腿可好些了?医官怎么说?”
因为嬴成蟜先前看到嬴政朝着赵太后举起了剑,大急之下不等马停稳就直接跳了下来,于是喜提了大腿拉伤和小腿充血肿胀,肾上腺素消退后连路都走不利索了。
赢成蟜拍拍腿,轻描淡写道:“小问题,医官说最近少走动,静养两三个月就能好个差不多。”
嬴政最初听到是小问题还松了一口气,结果气还没吐干净,弟弟的后半截话就把他给干自闭了。
“静养两三个月??还小伤!!"嬴政的手指只差一点就能戳到嬴成蟜的尖,显而易见的愤怒。
“你说说你,着什么急,逞什么能!就不能把马停稳了再下马吗?你还真以为我会做出那等悖逆人伦的恶事吗?
“你伤成这个样子,要我如何向韩母妃交代?确定了没伤到筋骨,不影响长个是吧?不行,医官呢?去个人把医官给寡人叫来,寡人要亲自问他!”只要皇权没有旁落,君主的意志与欲求就处在最高响应级,因此随着赢政的这几嗓子下去,被低气压笼罩着、惶惶不可终日的秦王专属庞大班子重新恢复了活力,迅速动作起来。
不过面对这么大的阵仗,嬴成蟜的态度反而变得更冷淡了,用手捏了捏鼻根,没好气地说道:“兄长,早间我也是这么对您说的。”嬴政顿时如被针扎爆了的气球,瘪了。
他是个主意很正,极难听进异论和反驳的人。但弟弟这么说他,他还真没办法反驳。
若不是他执意要入宫亲眼看看,又气急攻心险些做出不孝逆乱之举,弟弟也不至于伤到这个程度。
嬴政决定暂时闭麦,免得又被弟弟抓住话柄。然而好脾气人轻易不发火的另一面是发起火来非同小可。嬴政都主动开口打破僵局了,嬴成蟜岂能轻易放过他,继续输出道:“下臣受点伤倒没有什么,只希望王上经此一事知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此次护卫王上入宫者十死七八,活下来的人中受伤最轻的吕奉都断了一条腿。王上,人固有一死不假,可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相较于死在甘泉宫,他们死在为我大秦开疆拓土的战场上更有价值。赢政听着弟弟的话,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那吕奉的腿又不是交战的时候断的,那是他急着去给你报信,心里太急,脚下拌蒜,半路上被尸体绊倒滚下台阶摔的啊!但大方向上毫无毛病,说得他没一点脾气。只能连连应声,表示自己认识到了错误,将来绝不再犯。不过赢政也是要面子的人,自然不可能长时间被一件事拿捏。他找了一嬴成蟜说累了暂时停顿的气口,插话道:“事情解决了?”赢政话中没说具体是什么事情,嬴成蟜却是秒懂。毕竞放眼天下,能让他哥厌恶到连姓名都懒得提及的也只有那一件事,几个人而已。
嬴成蟜立刻收起了说教的神色与语气,郑重地回复道:“解决了。王兄放心,我亲自动的手,保证干净没后患。”
嬴政听到弟弟的回复先是一惊,随后带着些不赞同说道:“你还真是大包大揽。”
嬴成蟜拍拍大腿,并不反驳,洒然一笑道:“兄长,你是知道我的,我生性如此。就是要有劳兄长,平时多为我操些心了。”嬴政被弟弟无赖的模样给气笑了:“你这是赖上我了?”嬴成蟜振振有词:“怎么能说是赖呢,咱两可是亲兄弟。父王又弃世得早,我可是听说民间有句话叫长兄如父,我不指望兄长还能指望谁呢?”“就你话多理多。”
“弟只当是兄长在夸奖我了。”
兄弟两旁若无人的笑闹着,而在他们身后的甘泉宫却充斥着凄厉的嘶吼声。“我的儿子,我的儿子!“赵太后看着眼前已经彻底没了气息,脸色苍白如雪,安静得仿佛在睡觉的两个儿子,连眼泪都哭不出来了。“是谁,是谁杀了他们?是谁!”
此时甘泉宫中洒扫的宫女、寺人虽多,却无一人敢应声。原属于王太后的宫女、寺人有一个算一个,两炷香前全脑袋搬了家,这时候回答就是对自己的性命不负责任。
但架不住失去孩子的母亲疯狂地把他们的鸵鸟脑袋从沙子里拔出来。而且这位母亲身份还极高。虽然明眼人都能看出王上与她几无母子之情,但其作为王上生母,王太后的位置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动摇的,与他们这些蝼蚁黔首是云泥之别。
所以终究是有人扛不住赵太后给予的强大压力,结结巴巴答道:“是,是长安君。”
得到了答案的赵太后瞬间被抽空了全身的力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无助地喃喃自语道:“完了,全完了。”
动手的是嬴成蟜那个小竖子,她恐怕一辈子都没机会给了两个儿子报仇了。论身份,嬴成蟜是公族第一人。公认的只要赢厚咽了气就会接任宗正,处理宗族内部事务合情合理。
有他出面,绝不会让长子沾上一点杀弟不孝的骂名。而且世人皆知两兄弟友爱甚笃,胜于同胞,长子不惜用辛苦攻下的城池换嬴成蟜那小竖子归国。
所以那个小竖子根本不担心自己将来找机会与长子修补关系,趁机递话打击报复。
可是,可是,两个儿子脖颈上大片皮肉外翻的狰狞伤口,让她根本无法接受自己什么也不做。
她又抓住了答话宫人的衣领,厉声逼问道:“成蟜小儿是下令之人,那是谁动的手!谁动的手!”
她如今处境艰难,可整治不了成蟜小儿,还整治不了动手的大头兵吗!她要记住那些刽子手的性命,将来一个个取了性命,把他们送入九幽中供两个儿子驱使!
但宫人的回答令她彻底绝望了。
“是长安君,是长安君亲自动的手!”
赵太后彻底绝望了。她仰头看着空旷的屋顶,有了余生也会如此空旷的预感。
甘全宫侍候的宫女、寺人被大换血,消息自然瞒不了嬴政。得到赵高附耳禀报的嬴政看了一眼正在望天避嫌的弟弟,终于决定和弟弟商量他一直无法决定的事。
“她私养面首,暗中生子,又暗藏甲兵,欲要加害于我,罪行累累,纵死犹轻。
“可她毕竞是我生母,国事家事,委实难解。思前想后,也就只有你能为我分忧。你素来聪敏,可有良策教我?”
这费力不讨好的烂泥坑题赢成蟜才不会接呢,做思考状沉吟良久,终于粲然一笑道:“兄长,你怕是想岔了。关键不在于我有何良策,而是如何才能遂你心意。″
反正他这次是既帮忙留下了赵太后的命,也当了回黑手套干脏活。如今他哥既下让生母迁宫别居的命令,也做出虐杀两个异父弟的行为,不孝暴虐的名声通通不沾身,放在游戏里属于皆大欢喜的绝佳结局。接下来纯可有可无的添头,发挥随意一点也没问题。毕竞这年头的信息闭塞程度与传播方式,只要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当众搞事,将来把甘泉宫一闭,里头全换上心腹人手,就是天天用针扎,冷暴力把人给逼成精神病,外边得到的消息也会是一切安好,无事发生。其实赢政本也没打算赢成蟜能给他出什么好主意。他的心已经彻底冷了。他只是需要一个信得过的人听他说一说内心的纠结,顺便为他的决定落地敲上最后一锤。
嬴成蟜很好地满足了赢政的需求。
嬴政将手背在身后,抬头望天,眯着眼睛,神情轻松,语气也飘忽不定的。“今日始知何为孔仲尼订春秋,以一字定褒贬。“左传中说(郑)庄公掘隧(隧道)出泉,与母武姜相见与隧中,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誓言,母子遂归于初。
“寡人不曾立此重誓,与母亲情分实难割舍。便让王太后仍旧居于雍城甘泉宫,令我母子归于初时吧。
“此事有劳蟜弟你去安排。”
嬴成蟜躬身:"下臣谨遵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