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1 / 1)

第79章第七十九章

又一月后,咸阳城,北宫。

嬴成蟜看着身边如织的人流,十分惆怅地叹了口气。“我儿,又在为何事烦忧?你师常说你年岁尚小,精神未全,不可多思,否则会妨碍寿数。”

这温柔的声音赢成蟜再熟悉不过,赢成蟜根本不做思考,本能的回身朝着发声处行了一礼:“是儿子不好,累母亲担忧了。”韩夫人快走几步,并不急着让儿子起来,而是趁着此时反复摸了几次儿子的发顶。

这个年纪的少年见风就长,再不抓紧点机会就要变成儿大避母了。嬴成蟜很乖巧地弯着腰,任由母亲在他发顶摩挲。他两世为人,心智成熟,并没有什么迫切想要证明自己长大了,被母亲当做孩子看待,便觉丢了面子的心态。

尤其是近来见多了他哥神思不属的模样,愈发感念起此世母亲的好来。可惜他的乖巧恭顺并没有换来网开一面,片刻之后那只在他发顶温柔抚摸的手极其丝滑地转向了他的脑门,给了他一个暴栗:“你个小滑头,又答非所问不老实。”

嬴成蟜用手揉着脑门,大声叫屈:“母亲可是冤枉儿子了,儿子哪里敢欺瞒母亲呢。

“对了,母亲您上次对儿子说的喜爱花卉,阿留已经给您淘换齐了,已经送到儿子府中,随行的农家说今年天暖得早,说不定过几日就要开了。母亲您看是不是送到北宫中给您添些景致,养养眼睛,但能得母亲几分欢喜,就是儿子与阿留尽的孝心了。”

很符合嬴成蟜素日性格的讨好方式,韩夫人的从人无一感到异常,一些看着他长大的老仆甚至掩嘴轻笑,嗔他顽皮。唯有韩夫人的眼眸暗了一瞬。

母子连心,一听儿子这话她瞬间就明白了儿子刚刚在遗憾失落什么。甘泉宫变后,王上痛定思痛,决意与王太后的关系归于初时。可当归于初时四字用来描述母子关系时,是讽刺拉满的阴阳笔法。因为上一对用类似四字来描述母子关系的是郑庄公与其母武姜。(郑)庄公是寤生子,即出生时脚先分娩而出,是一种非常容易造成难产的分娩方式,武姜因此受到了惊吓,所以不喜爱庄公,把全部的母爱都给了庄公的弟弟,自己的幼子叔段。

在庄公继位后,武姜不仅一再为幼子叔段索要超过身份的待遇,甚至帮着幼子叔段谋反,想杀死长子(郑)庄公,然后让幼子叔段继位。不过因为庄公早对此做了充足的准备,武姜与幼子的叔段的谋反没能取得成功。

而在谋反的事情发生后,庄公痛恨母亲的偏心,发下了“不及黄泉,无相见也"的重誓。

即不到黄泉(死后埋在地下),他是不会与生母见面的。对于之后的事情,左传上写的是(庄公)既而悔之。说是庄公对自己发出的誓言感到后悔了,他还是思念母亲的。所以听取了颍考叔挖掘地道,将挖出的泉水比作黄泉,与母亲武姜在地道中见面就不算违背誓言的建议。

在这次地道见面后,左丘明用遂归于初来形容庄公与母亲武姜的关系,还附上了“大遂之中,其乐也融融”、“大隧之外,其乐也溲浅"的赞诗,令读者乍一看局的(郑)庄公与母亲的关系变得非常融洽和谐。但各国王室口口相传的故事后半截与左传所写的截然相反。(郑)庄公根本不想见自己的母亲武姜,之所以采纳了挖掘地道相见的建议,完全是因为国内舆论哗然,威胁到了统治。时下的价值观强调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力求父母对子女的绝对威权。武姜帮助幼子叔段谋反固然不对,可一个巴掌拍不响,(郑)庄公你就真的那么清白吗?

明明可以在弟弟叔段展露野心时就重拳出击,打揍得他一辈子再也不敢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却一再纵容,助长叔段实力的增强,美其名曰多行不义必自毙,到最后抢占道义制高点,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下死手。又不愿意见自己的母亲,可谓是不孝不悌到了极点,这样不孝不友的君主,怎么能让人全身心地为他效忠出力呢。所以庄公财不得不挖掘地道,与母亲武姜在地道中见了一面,好重新树立起孝子的形象,破除声讨他的舆论。

因此结合前因,就很感受到左传中所写的遂归于初实际是极其辛辣的讽刺。庄公与母亲武姜最初的关系是什么呢?是武姜从来就不待见庄公这个长子!是庄公步步为营,处心积虑把母亲武姜往坑里带!这两人属于是纯恨的对抗路母子,对方一天不死,晚上睡觉时都得咬两口枕巾。

有郑庄公在前头打样,嬴政这种聪明人当然不会做出放狠话断绝自己退路的行为,但在具体措施上是一点都没差事。嬴政要的归于初时,就是把雍都宫城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封闭式监狱。赵太后是其中唯一的囚徒,母子两人的关系重回几年前互不相见,心有隔阂,冷漠生疏的"初时"。

这么做固然让赢政心里没那么痛了,但更大的问题也随之而来。那就是对嬴政不孝的指责,乃至于对整个秦国水平的质疑批判。人武姜不喜欢长子(郑庄公),还有庄公寤生的原因在前。而且即便是叛,帮助的也是幼子,总不会让郑国的江山社稷落入外姓之手。可你秦国的王太后就太了不得了,居然给面首生孩子,还帮助面首谋反。从前也没听说过现任秦王是寤生的啊,反倒是常听人说现任秦王少时居于邯郸,与其母相依为命,若没有其母庇护照顾,恐怕早变作邯郸城外的一杯黄士了。

这么疼儿子的母亲,如今却与面首合谋反叛,想要杀死儿子,无论怎么想都是这儿子做出了极度不孝的事,令母亲失望之至了吧。可见秦国的确是虎狼之国,道德水平极其低下,现任秦王才归国几年啊,人就变得如此不孝,逼得他的生母都要反叛他了。什么,你说这逻辑有些牵强,经不起细推?秦国的王太后大概率是真的蠢,否则没道理去帮助毫无根基的面首夺权。混蛋!秦国可是咱们六国最大的敌人,但凡有削弱秦国一分的几率,那就必须得是!

于是乎短短一月时间内各种我三姨丈二侄子铁哥们姑丈透露的绝密消息满天飞,意有所指的童谣更如秋日燎原的野火,即便以秦吏的勤勉,也无论怎么扎都扑不灭。

舆论场上的大败亏输逼得嬴政实在是没招了,只得对弟弟食言,把已经在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等着离宫去到儿子封地,享受儿子赡养,再见一见儿媳妇,催催孙子进度的韩夫人给请到了昔年自己与生母居住过的北宫。力要证明生母只是意外,他还是很孝顺,秦国更是有道德的。所以嬴成蟜特意为母亲搜罗的花卉,只能再多跋涉一段路途,从长安运往咸阳了。

论物质条件,咸阳肯定要比长安好。可论舒心与自由度,那就是咸阳远不及长安了。

不过最令赢成蟜愧疚的还不是这一点,而是他所做的事情连累了母亲。韩夫人轻轻拍散了嬴成蟜轻松爽朗笑意下的强撑,温声道:“你是公族子弟,承君恩,受民养,家国本为一体的道理不需我讲。可单明白是没有用的,你还得做到。

“况且你们兄友弟恭,有澄清天下的壮志。我作为你的母亲,怎么能不支持你的志向呢?”

“阿母……"嬴成蟜喉结滚动,心中被沉沉的情感拽着,能言善辩的他一时间竞说不出话来。

不过母亲总是会包容儿子的,韩夫人笑着等待儿子平复了心情,又继续问道:"王上属意接下来谁随你出征?”

对于母亲问出的问题,嬴成蟜并不意外。

因为当下的秦国本质上是伪装成国家的军队,以他的身份和将来在朝堂上的定位,就算蠢钝如猪,毫无军事才能,也必须得去战场上走一遭镀金。否则腰杆子就不硬,说出来的话就没分量。更何况他如今是出了名的有领兵军略才能,多得是人将他视做秦国军方未来之星,想用一场场实战把他锤炼出来。

就是他哥给他选定的人吧,实在是令他无比头大。樊於期。

嬴成蟜刚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恍惚了一瞬,实在是没想到他哥会选中樊於期作为他第一次实战的副将。一个地狱笑话,这位全程参与了他哥原历史线中王负剑的名场面,只不过是以装在木盒中头颅的形式。

荆轲为了能面见他哥行刺杀之事,准备了两样礼物,一为燕国最肥沃土地督亢的地图,二就是樊於期的首级了。

据太史公的史记记载,樊於期本为秦将,后因得罪了他哥逃亡到燕国。获得了他哥尽灭其家人,并开出“金千斤,邑万家”的超高赏格悬赏他首级,能与燕国督亢相提并论的"顶尖对待”。太史公并未在史记中写明樊於期到底是犯了什么罪,导致他哥如此震怒。不过赢成蟜如今可以肯定不是军事上的失利。秦国律法虽然苛严,但也远不到忽略客观现实与规律的地步。这世上如韩信、白起这样用兵如神的天才到底是极少数,上百年也未必能冒出头一个。

而寻常人用兵就存在打败仗的可能性。

在樊於期之前,有蒙骜败过。在樊於期之后,有李信败过。可这两人均未选择叛逃,军事上的失利也没变成斩向脖颈的鬼头刀。考虑到樊於期的出身,爵位,以及目前并不是很得他哥赏识信重的现状,樊於期就是再军事失利,也绝对达不到原历史线中李信第一次伐楚失利,一战损失近二十万兵力的地步。

然而原历史线中李信在一次伐楚失利后非但没有一蹶不振,销声匿迹,反而凭借着平定燕、齐的功劳被封为陇西侯。所以如果仅仅是军事失利,樊於期根本没必要流亡他国。说得更难听些,樊於期在他哥那根本排不上号,就算是叛逃了,也不至于恨得那么真情实感,大把撒钱。

因此樊於期一定是做出了触碰到他哥底线,绝对没有办法容忍的事,这才喜提悬赏榜首位。

在后世的各种猜测中,主流看法是认为樊於期参与了谋反。而在诸多历史小说中,小说家们喜欢把樊於期与公元前239年公子成蟜的叛乱联系在一起。

(秦王政)八年,王弟长安君成蟜将军击赵,反,死屯留。这精炼但潦草的短短几十字,就是原历史线上长安君赢成蟜的最终结局。嬴成蟜有时候都很想吐槽冥冥中的历史惯性,这渡劫也一波波的是吧。他哥的翻版的“蕲年宫之变"刚过,他就摊上了樊於期。韩夫人看出儿子不对劲,似有难言之事,但刚想询问,就有寺人急匆匆来禀报:“夫人,王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