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第八十章
嬴政此行是为了洗脱自己身上被外界强加的不孝指责,但要说他内心深处完全不羡慕弟弟有一个识大体、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了儿子身上的母亲那也是低话。
而且这些年来韩母妃也的确待他不错,虽然大概率是为了弟弟,但论迹不论心,情分他得承,所以并没有摆王上的架子。嬴政穿着半旧不新的玄色常服,语气温和诚挚,而且一张嘴就是道歉。“母妃今日迁宫,本该早至,无奈政事繁重,紧赶慢赶还是迟了些时辰,万望母妃宽宥。”
这并不是嬴政晚到的托词,而是他最近真的很忙。过去几年嫪毐在赵太后的纵容下势力发展极快,一度连吕不韦都不放在眼中,因此在嫪毐垮台后秦国朝堂上出现了大量的权力真空。谁的才能足能服众,谁的阵营不会令使部门内部向心力大过向心力,谁可靠忠诚,能够委以秘事,都是需要嬴政这个王上考虑的。认真算起来,相较于不能亲政时,嬴政如今的工作量至少翻了两番。所以无论如何,责怪是不可能责怪的。
韩夫人上前扶起了嬴政,温柔笑道:“王上身担天下,日理万机。我不过一老妇,又是迁居这种小事,能劳动王上玉趾亲至,已是令我感激之至,又何来见怪呢?″
只能说语言表达是一门莫大的艺术,语气的差别,语序的前后调整,乃至于轻重音的选择,都能予人完全不同的感觉。嬴政毫不怀疑同样的话从生母嘴中说出,他感受到的就是与此时真诚不见外截然相反的刺挠,恨不得立时拔腿离开。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因此嬴政也尝试着摒弃一些只为达到目的的功利心,像寻常家人相处。
嬴政主动开口问道:“适才来时见母妃面现愁容,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可是有宫人奸猾不服帖么?”
到底是在政治中待得太久了,尽管赢政已经有意控制自己,但那股子我必须赶紧做点事情,好向外界证明我并非是不孝忤逆之人的急切感还是露了出来。韩夫人何等精明的人物,嬴政话才说了一半,她便对赢政的目的与所求洞若观火。
但她并不打算照着赢政的意思来。
韩夫人收了几分温柔,郑重其事地说道:“王上既主动问起这件事,我也不好隐瞒。说起来这事还真与王上您有几分关系呢。”嬴政:???!!!
不是,他只是有枣没枣先敲三杆子,结果真有事和他有关系?嬴成蟜在一旁低着头抿嘴偷乐,忍得十分辛苦。作为当事人的他十分清楚母亲的忧愁因他而起,与哥哥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母亲从来不无的放矢,所以他十分期待母亲此次到底为哥哥准备了什么说辞。那厢韩夫人已经说开了。
“他为国出质不尽心,多亏王上您宽和,这才让他不仅平安归国,还得了一门好亲事。
“想我而今也是年岁将要到四十的老妇了,最大的愿望是见他娶亲生子,将来到九幽之下对先王和大秦的列祖列宗也有个交代。“可这小子归国将要一年,我还未曾见过他的新妇,每每问起便用水土不服、身子不爽利之类的言语推托。
“王上您来评评理,怎么能有人水土不服一年的。我当年嫁入大秦,不过旬日便已无恙。
“若真水土不服长达一年,这身子骨必是羸弱不堪,恐难以承担起绵延后嗣的重任。
“先王壮年弃世,我又是个久居深宫的无知老妇,放眼天下唯有王上您这个亲兄长说的话他还能听进去,望王上莫要嫌弃他的顽劣愚鲁,多多教诲于他。嬴成蟜本来都做好眦着个大牙傻乐的准备了,结果却是挨了亲妈一通毫不留情的数落。
布豪,老妈这回是冲他来的!
根据笑容不会消失只会转移的笑容恒定原理,嬴政现在可乐呵了,恨不得现在就把满口牙放出来感受清新的风。
弟弟这个犟种,还是得靠母妃来治啊。
但他又必须克制住这股冲动。
因为韩夫人不仅是他的长辈,话里也是一个母亲对儿子最诚挚的关切,幸灾乐祸笑出声可就太不尊重了。
嬴政看着正在韩夫人身后朝他挤眉弄眼的弟弟,脸上写满了“兄长,快拉我一把"的窘迫与惶急,心中空落落的大洞忽然变得充实了几分。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拿出了最严肃的模样:“母妃教训得是,是我这个长兄疏忽了。成蟜,再过些时日你就回封地,把你的新妇接来让母妃看看。”“阿?一-"嬴成蟜发出了疑问的长叹调,而且不仅是声音拉长,他的脸也因为沮丧变长了几分,看向嬴政的眼中满是惊讶。不是,哥你也跟着搅什么乱!阿母不清楚其中内情,你还不清楚吗!他那是能不能把媳妇带回咸阳的问题吗?他那是媳妇愿不愿意见他的问题!在嬴成蟜的规划中,等到信陵君夫妇丧期满后胜算最大,至不济也得收到媳妇愿意给他回信。
现在去,包碰钉子吃灰,搞不好还要挨揍的。哥,咱俩可是亲兄弟,你竞然背刺我!
嬴政当然清楚其中内情,只是以他的性格,弟弟的行为应对通通被归于懦弱寡断范畴中。
天下女子千千万,怎么能吊死在一棵树上,还任由这个女子成为软肋呢。所以嬴政对弟弟的哀告讨饶视而不见,并且抬脚作势欲瑞:“啊什么啊?挤什么眼!都是我平日里太惯着你了,你才敢对母妃阳奉阴违。“新妇入门,拜见舅姑难道不是应当?你自小最是知礼守礼,怎么偏生在此时犯了糊涂,想要你那新妇也背上个不好听的名声?”时至如今天底下唯有三人嬴成蟜惹不起,偏偏这三人中的两人还凑到了一块对他施压,用的还是忤逆不孝的名头。
有道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嬴成蟜也只得暂避锋芒,含混答道:“知道了。韩夫人对他的回应十分不满,她领教过了儿子比沟渠中的泥鳅还要滑溜的劲头,只说知道了那就代表着不愿意办。
而今好不容易趁着王上在此把事情给说穿,要是还得不到准话,那就不知道要等到何时去了。
韩夫人半真半假地回身要去拧赢成蟜的耳朵。口中喝骂道:“什么叫知道了?不行,今日趁着王上在此,你必须把事情定下来。”
嬴成蟜一见就慌了神,此世的母亲贵族出身,最是讲究仪态体面,甚少揍他,可一旦动手,那就全是大杖走。
他上次挨揍还是指着鼻子骂赢子楚这个亲爹薄幸无情,然后就结结实实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心理阴影太大了。
嬴成蟜才不吃这个亏呢,一个箭步从侧面滑出,眨眼的功夫把自己藏到了嬴政的身后。
“兄长救我!”
嬴政被拽得往后一仰,险些失了重心。
也来不及张口喝骂,整个人就如同风车般旋转起来,却是嬴成蟜为了防止被揍做出的下意识遮拦。
嬴成蟜一边躲还一边嚷:“阿母,我难道不是你最爱的儿子了吗?”嬴政都被拉着当了挡箭牌,韩夫人哪里还敢动手,站在原地直运气,一句“我宁可没你这个小讨债的”就要脱口而出,可又觑见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的赢政,话又丝滑地拐了个弯:“从前是,现在可不是了。”“嗯?"嬴成蟜从赢政背后小心翼翼地探出个头来,有些不明所以。老妈你就我一个儿子啊,怎么我还能不是最呢?然后嬴成蟜顺着韩夫人的目光一看,得,落在他哥身上了。当即配合着小声嘟囔道:“母亲果然偏心呢。”韩夫人乜他一眼,淡淡道:“是啊,我偏心了,怎么样。”母子两的演技不算精妙,配合也称不上高明,但嬴政心中还是很受用的,嘴角小小地勾起一个弧度来。
尽管是哄他,但愿意哄他本身就代表了接纳的态度。不像某些人,虽血脉相连,却连哄都不愿意哄他,甚至暗中谋划想夺去他的性命。赢政本是来走流程的,走的时候却成了三人中最开心的。和嬴成蟜在北宫门前分别是还不厌其烦地叮嘱他尽快回封地把人给接过来。嬴成蟜实在是受不了催,所以出宫踏上马车对梁茂的第一句话便是去相邦府上。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哥都这么积极地给他找事做了,他自然也该投桃报李才是。
当然,不是和吕不韦联手给他哥使绊子。而是把吕不韦掌握的势力拆碎,让吕不韦尽可能体面地退下来。
毕竟从前有嫪毐这个不识数的在前面挡着,吕不韦还不是那么突出。现在嫪毐已经倒了,罪名还是谋反,吕不韦这种势力声量的前朝老臣就显得过于碍眼了些。
结果赢成蟜才到吕不韦所住的里门口,就见车马如流,人头攒动,比自己上次来要热闹得多,其中不少人还大包小裹,心中便是咯噔一下,止不住的往下几。
权势动人心,吕不韦这厮不会在见到嫪毐倒了之后觉得天晴了,雨停了,自己又行了,头铁继续往上冲吧。
这么作死神仙也救不回来啊。
好在赢成蟜那咸阳城独一份的马车足够扎眼,不等众多马车给他让如能够直达相府大门的路,吕奉就在家中仆役的带领下急匆匆来到马车前,行礼拜见:“主君。”
吕奉如今的身份是他的属吏,嬴成蟜对他说话自然也不会太客气,单刀直入问道:“相邦这是在弄什么?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吕奉也是被父亲耳提面命过了,十分坦诚地回答道:“回禀主君,这是家父在遣散门客。”
嬴成蟜眉毛拧成了麻花:“遣散门客?”
虽然这是必然要经历流程,可也来得太突然了吧。而吕奉在嬴成蟜沉吟思索之时朝驾车的梁茂使了个眼色,直接登上了车,在嬴成蟜对面坐定。
这模样一看就知道是有机密事相告,嬴成蟜便也做出倾听模样。吕奉惯来不会掩藏情绪,嬴成蟜又是他信任的人,因此满脸忧色地说道:“就在半个多时辰前章台宫中来人宣读了王上的诏令,言说是反贼嫪毐成擒,正在押赴咸阳。王上以大逆之罪判其车裂之刑,要家父,要家父去监刑。”此举中杀鸡儆猴的敲打意味过于浓重,连吕奉这个直肠汉都察觉到了。再加上过去百年外国人出任秦国相邦下场大多不好的前车之鉴,因此吕奉十分担心父亲的未来。
是,长安君的确接下了父亲的佩剑,许下了担保的无言承诺,可王上的脾气他可是亲眼见过了……
怒起来对生母都挥刀相向,长安君未必能劝得住。嬴成蟜初听也是大惊,用手指敲大腿的下意识动作都停了。他收了吕不韦佩剑的事并没有瞒着哥哥,前段时间哥哥向他讨要长于实战的佩剑时还专门提到了这把剑。若非吕不韦的佩剑也是装饰属性更重的仪剑,这把剑如今恐怕已不再属于他了。
可哥哥在明明知晓的情况下,并未就吕不韦监刑嫪毐一事与他商量。从今日在北宫相处的情态看,哥哥并未对他生疑提防,那么这个反常举动的原因便只剩下一个:哥哥知道与自己商量这事一定无法如愿。但哥哥实在是忍不了过去几年被压制在章台宫无法动弹的窝囊气,也急需提振光速扩张的己方人马士气,所以采取了独属于君王的乾纲独断技能。而吕不韦在见到儿子性命前程都有着落后,一受到敲打就光速滑跪,大规模遣散门客表示无害。
嬴成蟜还在想着怎么把事情给刀切豆腐两面光地给圆过去,吕奉就又开口了:“章台宫中的人走后,阿父便让我驾车前来邀请主君,无奈主君当时正在宫中,所以阿父才先行召集门客,行遣散之举。”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吕不韦邀请他是为了让他做个见证人,避免此举被有心人曲解为遣散门客属于故意示威,向外界传递王上昏庸、迫害忠良耿介之臣的讯息。而且吕不韦养士多年,门客数以千计,其中颇多有异才者,若能趁势转投他的门下,既能全多年情分,又能安兄长之心,还能充实他的实力,对于那些门客而言也是个不错的出路。
老狐狸就是老狐狸,算得明明白白的。
和聪明人合作的好处就在于能够省些脑子,赢成蟜没理会吕奉的欲言又止,继续单刀直入:“你父只让你对我说这么几句话吗?”吕奉这才如梦初醒,半是惊讶半是感慨地说道:“公子果然料事如神,常人弗能及也。”
从袖中抽出一本黄封的奏折,双手托着递给赢成蟜:“家父说他如今年老体衰,不能再担负相邦的重任,希望能够辞去相邦一职归家安度晚年。“只不过家父言他过去辅政多有疏失之处,是有罪之人。无颜面见陛下,还望主君替家父代为呈递这份奏章。”
吕不韦的这番应对也在嬴成蟜预料之中,他唯一在意的是吕不韦辞官之后准备上哪度过余生。
吕不韦是卫国人,但卫国如今已然沦为魏国的附庸,名存实亡。而且随着天下一统的进程加速,秦国与山东六国的关系只会越来越差,所以回老家是不可能回老家的。
否则秦军兵临城下之日,就可能是吕家家破人亡之时。不过更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是双方都容不下他,想法刚刚提出人就没了。而在咸阳待着不仅扎他哥的眼,那些六国士人使者、达官显贵也绝对不会放过吕不韦这个实权在握多年的前相邦。
毕竟若是能从吕不韦口中套出有关秦国虚实的只言片语,那就是百倍千倍的收益。
原历史线上吕不韦也正因罢相后不知收敛,依旧交游广阔,这才引来杀身之祸。
这次不等赢成蟜问,吕奉就主动说了:“家父还说他自少时便行商天下,无乡梓之念,我们这些子女又多在秦国出生长大,所以就不长途跋涉回返卫国了“咸阳虽富贵以极,但却容易消磨志气,惹出事端。父亲近来也喝清茶,觉着蜀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有意举家迁蜀,耕读教子以自娱。”嬴成蟜闻言不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心中的巨石终于平稳落地。对于吕不韦这种聪明有主见的政治家来说,没有什么比他自己想通更重要,更方便快捷。
吕不韦这热衷权势的心思一去,大有天地广阔之感啊。嬴成蟜拍着腰间得自吕不韦的宝剑笑道:“吕公所言不错,蜀地的确是好地方。如今蜀地百业待兴,正当以文教为先,教之以诗书礼乐,亦和吕公著书初衷。
“待转呈吕公的奏折后,我会向王上请求在蜀地赐予吕公田宅,帮助吕公兴蜀地文教。”
这并非嬴成蟜临时起意,而是他从后世某部经典电视剧中汲取的灵感。似吕不韦这种曾对君王权力造成过威胁的人不可不隐,不隐则君王之权无法集中,但也不能全隐,全隐则上位者必然怀疑他在暗中谋划。唯有在君王眼皮底下干些不涉及核心的事务的半隐方能全身而退。而且若他所记不错,吕不韦大肆招揽门客编写的《吕氏春秋》已到了刊印阶段。倘若吕不韦能多活上个二十年,让《吕氏春秋》中蕴含的杂家思想在蜀地生根发芽,将来改变治国思想时也能更顺滑些。吕奉听得有些懵懂,但父亲早已告诉他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听长安君的,这样至少可以保全家族血脉不绝,因此坚定地点点头,表示自己把一切都记下了,回去会如实转告。
“我想相邦此时应是不会想见到我的,你们父子分别在即,也不知将来何时才能再见,你还是先去侍奉你的父亲吧。”吕奉恭敬应诺,下了马车,可又在赢成蟜准备吩咐梁茂打道回府时快步追上了马车,隔着车帘说道:“下臣愚鲁,一时情急竞把这事忘了。还请主君暂停片刻,下臣还有一言相告。”
因为事起仓促,吕奉也没有再度登车的意思,嬴成蟜便半掀开车帘问道:“是有何事忘记告诉我了?”
吕奉小声但极其认真地说道:“家父听说主君您不日将领兵出征,要我转告主君您,世间最贵者莫过于民,请主君慎用刀兵,勿伤天和。”赢成蟜立刻端正了神色,肃容行礼:“请转告吕公,公之教诲蟜必铭记在心,身体力行,时时践行。”
吕不韦身上有着贪权、好财、排除异己等诸多缺点,但有一点是嬴成蟜这个键盘历史学家也喷不了的,那就是其人对生命的敬畏,倡导仁与威并行,减少非必要杀伤。
在吕不韦主持国政之前,秦国对外的军事方针是大杀特杀,用物理手段消灭一切可能的反叛。
这方面最典型的代表就是白起,在各种史书记载中,秦并天下杀敌国军队人数大约一百七十万。而其中近百万的死亡是由白起造成的,因此白起才会获得“人屠"的称号。
但以暴制暴只能获得一时安宁,终究会迎来更剧烈的反抗。白起长平之战坑杀赵国四十余万兵卒,令赵国人口结构几乎断层。可反而激起了赵人同仇敌汽之心,长平之战后的邯郸之战打得极其艰难。上党郡百姓纷纷逃亡外国,宁可背井离乡,不愿成为秦民的现状也促使秦国高层开始反思,不再将□口消灭视为唯一途径,适当采用怀柔政策收取民心。不过那时只是小规模、不成体系的试验,真正成为像模像样的普遍准则还是吕不韦任相邦期间力推形成的。
从目前实践效果来看还是相当不错的,近几年对外作战中已经可以抓到俘虏了,百姓外逃现象也有相当大程度的改善。吕不韦特意让儿子给他带话,应该是怕他初上战场立功心切,把好不容易构筑的新规则给弄崩了。
由此可见这应当是吕不韦非常重视并为之骄傲的政绩。然而从原历史线上的楚人发出“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誓言来看,吕不韦所倡导的天下最贵者莫过于民的政策导向多半随着他的死亡而消失了。也许他该把这面旗给接过来。
嬴成蟜一时间想了很多,竞忘了把车帘放下来。身处高位,一举一动都备受瞩目。
嬴成蟜又是出了名的长相精致,貌若好女,相传信陵君就是因为他长得好看才妻之以女的,所以许多人都趁着这个机会想要亲眼看看他的相貌是否如传闻中一般。
人群中有一总角之童,因为年纪小,身形小,力气小,恰好被挤到了最前面,将嬴成蟜的相貌尽收眼底。
随即便面露惊疑叹惋之色,蔫头耷脑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人群外有一中年男子正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小童出现立刻喜不自胜,快步迎上前把她揽到了怀中,又忍不住用手拍了她后背两下:“负,为父同你说过多少次了,咸阳城人多屋多,要你不要乱跑,万一走丢了为父如何向你母亲交代!”
女童被拍了也不哭,反而嘻嘻的笑着:“阿父放心,女儿心中有数,走不丢的。只不过阿父心中所愿怕是要落空了。”“什么?!"中年男子闻言大惊,脸上血色尽褪。中年男子姓许,名相,乃魏国河内温县人。家中世传巫蛊、相面、卜筮之术,到他这一代已是在温县小有声名。
许相是个有理想抱负,向往富贵的人,看出魏国国君是黄鼠狼下耗子一代不如一代,而秦国明君辈出,将来魏国必为秦国所灭,因此一心想要来秦国博个富贵。
他听人说秦相吕不韦最是尊贤爱士,凡能为其门客者必是衣食无忧,若能参与到撰书中,更是有拿不尽的金银。
只是等他变卖家财凑足路费,带着天赋远胜于他的女儿跌跌撞撞来到咸阳时,得到的却是吕不韦闭门自守,再不接纳门客的消息。原指望着这是偶发情况,等上几天就会有转机,结果好么,等来等去等到了吕不韦下令尽遣门客。
沉没成本过于高昂,尤其是一想到返乡会被乡人嘲笑,许相就愈发咽不下心中那口气,整日里在吕不韦府邸左近盘旋,希望能遇到一个能识得他的贵人。而在许相期待的贵人中,长安君无疑是排在首位的。毕竟这位长安君如今在咸阳炙手可热,在秦王那的分量是其余所有人绑一块都比不过的。
今日得见长安君车驾,他脑中已是将得到赏识,厚礼卑辞,入宫面君,走上人生巅峰一系列情景都幻想完了,结果女儿突然说长安君不值得投效,可以收拾收拾回家了,把他的梦想砸得稀巴烂!
假使是换做其他人说这话,许相高低拔剑,让其知晓温县男儿的勇武,可偏偏说这话的是他的亲女儿,还是在相面之术上远远超过他的亲女儿。说得直白些,祖辈传下来的招牌没砸在他手上,全靠他有个好女儿。许相按着女儿的肩膀,急声道:“负,你生来聪颖,当知为父此行关乎吾家百年,不可信口胡言啊。”
名叫许负的女童此时虽做童子打扮,眼中闪烁的光芒却已与成人无异,比许相要成熟冷静得多,她语调如常,仿佛在陈述已定的事实:“长安君美则美矣,然为寿短早夭之相。依我观之,也就这两三年的时间了。”许相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起来。
王侯贵胄生来应有尽有,唯一的短处便是死亡,欲舍富贵而求彭祖之寿者如过江之鲫,若能以此为敲门砖,说不得能直入青云啊。许负自能流利说话起便给父亲打配合,迄今为止也不知从温县豪强大户手中哄了多少金银,因此一见父亲模样便知父亲心中在想什么,出言制止道:“父亲,有道是一入宫门深似海,富贵难取,灾祸却易得。“秦法苛严,长安君又与秦王情谊深厚,想要火中取栗,必会引火烧身。”许相渴盼富贵,但这份渴盼并不足以压过他对性命的珍视,只是不断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勉强压下内心的躁动。
许负是个好女儿,好就好在她不是只指出问题,而是会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法。
在否认过父亲的野望后,许负又主动献策道:“凭父亲之才,又有我为臂助,登公卿之门当如履平地。
“然肉食者多鄙,无有远谋,父亲又初至咸阳名声未显,所以才不得其门而入。为今之计只有循旧日之法,自低而高,填饱肚腹为先。”许负说到这还特意伸出小手拍了拍圆滚滚的肚皮,发出“Duang、Duang一一"的清楚声响。
许相双眉拧成了一个死结,显然是不甘如此。许负见状又添了一把火道:“阿父,欲速则不达。那长安君是坚毅不能夺志之人,若不自低向高,恐怕再过十年也无法得其门而入。“而且其人之卒源于事变,两年时间足够父亲您闪转腾挪,从中获利。”许相还在犹豫,可一想到父亲在时曾对他说过兴吾家者必此女也,终于一咬牙一跺脚下了决心:“好,那就依你之见!”刨除键盘历史学家的记忆加成,嬴成蟜只是一个有些小聪明,谨慎惜命的普通人,因此并不知道已经有人在暗中盘算把他卖个什么价钱。不过以他的性格即便知道了也不会有太过激烈的反应,他一个穿越客,或言之觉醒了宿慧的人,最擅长的就是香香冥冥之事不可尽知,不可尽信,顺其自然,无愧于心就好。
更何况如今的他需要去做更重要的事。
因为最重要的工作议题兼摸鱼杀时间利器吕不韦被哥哥悄默声地解决,处于母亲兼哥哥双重打压下的嬴成蟜就只剩下了一个选择一-回封邑接媳妇。说真的,他从未像如今这样紧张过。哪怕是决定向阿留传达信陵君夫妇死讯时都赶不上。
毕竞那时他走向的是既定的结果,而此时面临的一切全是未知数。好在有尉缭那句"现在已经是最差了,不可能更差"的话撑着他,否则此时多半已经做了逃兵。
不过路程是必须要拖延的,不拖延不行。说不定多拖延几日媳妇就改主意了呢。
但他的封地长安县与咸阳城不过隔了道渭水,直线距离顶天了二十里,即便再加上中间绕路去渡口的时间,一天内也足够抵达如今长安县的县境。因为此次出行为的是私事,嬴成蟜也不耐烦沿途官吏迎来送往,到时加重的还是基层百姓的负担,干脆“借"了张苍的马车一用。寻常官吏豪族会使用的普通款式,不惹眼,也能规避掉绝大多数的麻烦。也只有在此时这个礼乐崩坏严重的时代赢成蟜才敢这么干,稍早些或稍晚些这种使用与身份不匹配载具出行的行为是要被非议甚至论罪的。当咸阳城高耸的城墙彻底没入地平线,扑面而来的便是金黄的麦浪。时值五月,正是小麦收获的季节。
穿着短褐的农夫在前弯腰收割,后头便有农妇一手牵着少不更事的孩童,一手挽着竹筐,拾取地上被遗落的麦穗。
还有些稍大的孩童也和农妇一样在捡麦穗,但小孩毕竞玩性重,不多时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发现的洞穴上。
嬉闹的声音远远传入嬴成蟜耳中。
“好大的洞,这里头定然藏了硕鼠!”
“掏出来,掏出来,风干便又是一味好肉呢!”“我看这不像鼠洞,倒像是兔子洞。”
“不管是兔子洞还是鼠洞,都是肉啊,快挖出来,挖出来!”“对对对,快挖快挖!”
俄而响起了童声合唱:“熹熹日升,熙熙人声,小子行集,集满似鼎沸。明明日中,青青禾麦,小女采桑,桑碧似山靛。晞晞日落,疏疏篱坞,阿娥呼雉,禽来应犬吠。”(注①)“小女采桑,集满似鼎沸。小女采桑,集满似鼎沸……”嬴成蟜随着童谣的节拍,手指有节奏地在大腿上敲击着,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车渐行渐远,歌声也变得微不可闻,嬴成蟜这才停了动作,看着两旁农田宛如复制粘贴的收麦场景,低低吟唱道:“农家少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妇姑荷笔食,童稚携壶浆。相随晌田去,丁壮在南冈。”此时还没有五言律诗这种体裁,但音乐是人类共通的语言,赢成蟜君子六艺中又属乐艺学得最好,配合上沉郁顿挫的声音,硬是让左右把五言给听顺耳了为备咨询,张苍与嬴成蟜同乘一车,他乃是荀子高足,文化水平十分过硬,只听嬴成蟜的歌声,就能感受到赢成蟜心中深深的忧虑与同情。同梁茂一样,只要是长期陪伴在嬴成蟜身边的人,多多少少都受到过尉缭常做开解,勿要使宝贝徒弟忧虑过甚的提点。张苍因此搜肠刮肚想词,半响后道:“主君不必如此,仰赖主君所制的曲辕犁,这些年畜力耗用缩减超过半数。今岁又风调雨顺,家有余粮当是不难。“如今民间都呼主君您为小神农,蜀郡甚至有人给您立了生祠。”嬴成蟜闻言只是浅浅一笑,并不接张苍的话茬。身处高位就是有这点不好,身边都是“好人",听到的都是“好话”,时间久了就容易与现实脱节,丧失感知,做出一些蠢猪行为。他这都还没念到“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进行自我反思与批评呢,张苍这就迫不及待劝上了。再说如今是乱世,收获粮食对于大多数青壮年而言并非胜利的号角,而是夺命的绞索。
毕竞耕战耕战,耕完了田,收获了粮食,接下来就得战了。嬴成蟜已经收到了调兵的诏令,等着这一茬粮食收完,军队就会完成集结,奔赴前线。
几场战争下来,也不知几人立功升爵,几人身死沟壑。可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谁都没得选。
宁为太平犬,莫做乱世人。
嬴成蟜低头,把手使劲在衣服上蹭了蹭,他有些想阿留了。但想是没有用的,行至距长安县境五里地时,马舟飞马来报:“主君,甘家宰、长安县令李立、还有治公子在县界处拥彗相迎。”“彗”即扫帚,拥彗相迎字面含义为主人执帚清扫道路并退行迎客,是一种十分庄重的待客仪式。
昔年燕昭王筑黄金台求贤,大学术家邹衍到来时燕昭王就曾拥彗相迎。而放到下吏接待上司,拥帚相迎就代表着谦卑恭敬的态度,意为屋舍(政事)都已经打扫(处理)好了,只等着您来享用(查看)。似赢成蟜这种封君,或者接任的官员,还有接帚这一步骤,意为主管权的移交。
县令是朝廷法度的代表,甘罗是他最为倚重的左膀右臂,魏治是大舅哥兼客居,无论哪一个都是不容他轻忽地存在,因此他当即扬声道:“阿茂,快些行。”
梁茂会意,一抖缰绳,马儿即刻扬开四蹄朝前奔去,卷起一道烟尘。待至近前,嬴成蟜并不拿大,远远便让梁茂停了马车,步行前去与等候在道旁的诸人相见。
由代表着国家法度的长安县令李立捧着扫帚前来与赢成蟜见礼。要说嬴政也真是偏宠嬴成蟜这个弟弟了,按秦制,县按户数多寡分为大县小县。
户数在一万以上的县为大县,县之长吏称县令,户数不足一万的为小县,县之长吏称县长。
嬴成蟜获封的就是一个由嬴政人为攒出来,户数高达一万八千户的长安县。如此大县当初设立之时很是引起了一番朝堂争议,赢政动用了许多手段才勉强压下去。
后世多少文人骚客视之为人生终极目标的万户侯,赢成蟜轻轻松松就拥有了快两个,并且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必定会继续增加。不仅如此,长安县历任县令也都是卓有政声、家世优异的能吏。譬如说如今的长安县县令李立就是原蜀郡太守,主持修筑都江堰的李冰族子。嬴成蟜守着规矩国法,李立又知礼识趣,两方相处得甚是融洽,彻底绝了底下人效仿马服君赵奢的念头。
封邑中有个会打配合的县令,其意义不亚于步伐一致的政委。所以说嬴成蟜给足了李立面子,快走几步握住了李立的手,从他手中接过扫把后诚挚地说道:“只是回来处理一些琐事,竞然劳动贤县令亲来迎接,蟜心中着实过意不去。”
李立黑衣高冠,国字脸,双眉浓而黑,看上去就是一个严肃、不近人情的人。
此时脸上却裂开了一个笑容,把手抽出行礼道:“长安君公族贤者,礼仪昭彰,文武兼资,制曲辕犁福泽万民。立才能短浅,今幸为下吏,安能不往来见君。”
嬴成蟜虚握了一下空落落的手,不动神色地回收,心中感叹这李立实在是个妙人。
商鞅变法后秦国就逐渐成为了天下间中央集权程度最高的国家,像平原君赵胜那样愤怒起来敢杀中央派出税吏那样的事是想也不要想,敢做出来包死的。因此李立作为代表中央的县令,名义上是嬴成蟜的下属,实际上用监督者三字来描述更为合宜。
最好的态度是谦敬但又保持距离,而其中度的拿捏,笨人一辈子都学不会。李立却已经颇见火候。
好在嬴成蟜本也没打算和地方官走太近。按章程,双方既已心照不宣,那台面上的戏唱罢就该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偏李立又说道:“还有君夫人劝课农桑,不惜以千金之躯亲入田间躬耕,导民向善,功莫大焉。长安君若不嫌下吏官卑德薄,下吏愿上表咸阳,为君夫人请封。”
嬴成蟜:???
如果人物状态可以数据化,那么嬴成蟜此时一定会顶着个“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的高亮疑惑buff。
说阿留劝课农桑他信,可亲自下地耕种……大舅哥能允许?阿罗居然也不写信告诉他?总算多年高端局没有白打,嬴成蟜用既不赞成,但也不反对的“迷之笑容把李立的话给敷衍了过去。
等着把李立一送走,嬴成蟜胡乱同魏治打了个招呼,就搭上了甘罗的肩膀,手上使了点劲,把甘罗压得低了一头,“咬牙切齿”道:“女君躬耕田亩,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甘罗回了他一个苦笑,满脸不知该从何说起的无奈。嬴成蟜正欲再问,冷不丁背后挨了一掌,痛得他础牙咧嘴,却是魏治有样学样,同样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把他往下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长安君多时不见,终于舍得归家了啊。
“你给我听好了,我妹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算舍了这条命去,我也要叫你好看!”
前后态度转换之快,语气之激烈凶狠,令嬴成蟜始料未及,直到魏治走远才如梦初醒。
再一看甘罗那欲言又止的神色,嬴成蟜也没了问的心思,甩手朝着马走去道:“阿罗,你在前头为我引路。”
虽说是自己的封邑,可嬴成蟜满打满算才是第二次来,而且上次来时还心事重重,根本无暇细观,对封邑里的状况可谓是一问三不知。但有一点事可以肯定的,他的长安君府左近在他第一次来时并无耕种痕迹,而如今已是一片繁忙的麦收之景。
热火朝天,人声鼎沸。
甘罗见他驻马,连忙挥了几鞭赶了上来,在旁小声解释道:“女君原是在府邸旁种花,但有猎户胆大包天,私自在附近设夹捕猎,受伤的野兽慌不择路逃入府中为女君所见。
“女君怜彼等生活困苦,衣食无着,故令我丈量周遭田地,寻县中鳏寡孤独,提供粮种,以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分给他们租种。“主君曾对下臣言多体恤生民,只要不涉及封邑兵役防务,任女君施为,下臣便依女君之令行事。
“前几日麦子成熟,百姓们开镰收割,为谢女君恩德,故吹笙敲鼓将第一筐新麦献给女君。
“女君又命府中仆役尽出,前去协助百姓收割,自己也亲自下田,这才惊动了李县令。
“因事起仓促,不及告知。主君,是我无能,铸成大错…“唉一一"赢成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制止了甘罗的话,然后说道:“昔年冯援焚券,为孟尝君市义建窟,阿罗你如今的举动亦是为我市义建窟,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会说你错了呢。”
甘罗赧色稍减,追问道:“那主君因何叹气?”“阿罗,以你女君的才德,堪任郡事,列朝堂,议国政。却因女儿身之故,只得在此方寸地中腾挪闪转,难为后世所知,怎么能不让我叹息呢。“我也更没有面目与她相见了。”
甘罗再是口齿伶俐辩才出众,现在也只有闭紧了嘴巴当哑巴的份。因为这话根本就没法接!
然而要他眼睁睁看着英雄气十足的主君为情所困到这般田地,他也做不到,正绞尽脑汁想词呢,耳边忽地传来疑问:“阿罗,你有宰天下之大才,假使入朝中,今日必贵为国之上卿,后世闻你之名必心向往之。“而今却只为我家宰,屈于一县之地,心中可有不甘?倘若有,请尽言之,我必向王上力荐你。”
这并非嬴成蟜的客套或试探言语,而是他的肺腑之言。若没有他半道截胡,甘罗想必已顺着原历史线的轨迹,完成十二岁即拜上卿的壮举了。当下甘罗已满十二岁,渡过了嬴成蟜据史书推断出的早夭生死劫,也该给甘罗自主选择的机会了。
嬴成蟜的话转折太大,甘罗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但很快浮现羞涩的笑容,开了个俏皮的玩笑:“主君,我姓甘,焉能有不甘之理?”又正色道:“未遇主君前,罗也自负有经天纬地之才,纵横捭阖之谋,世上皆碌碌之辈,诚不足谋。终有一日名扬天下,为青史记。“然上苍待罗甚厚,竟得遇主君。若无主君,想必罗终一生也不能知稼穑之苦,生民之艰,纵得列于庙堂,也不过一蝇营狗苟,争蜗名微利的庸碌之辈罢了。
“还望主君莫嫌罗之鲁钝,罗愿追随主君,竭诚尽志,昭先贤之德。”甘罗一番掏心掏肺的剖白直接把赢成蟜给整不会了。他哪里是甘罗口中的贤明有能之主,仅仅占了点先知先觉的便宜,对百姓有着超越同时代贵族的怜悯罢了。
这年头的贵族,十个里头杀九个或许有冤枉的,但杀一半放一半绝对有漏网之鱼。
但这种话嬴成蟜是万万不能述之于口的。
因为现下完全是个比烂的时代,他被称赞不是因为他做的有多好,而是其他贵族做得更烂。
说句难听但现实的话,阿留之所以能打破成规,对鳏寡孤独者收取更少地租,是建立在他是秦国有数的大贵族,并且师出有名,覆盖人群还有限的众多基础上。
但凡这些基础少一个,这项措施就不可能推行下去。所以只能悄悄的进村,打枪的不要。
否则包出现就你小子个高脑袋大,敢冒天下之不韪,做出背叛祖宗,违背全体贵族利益事情的责问。
甚至于他哥可能都会生出邀买民心,意欲何为的猜疑。因此哪怕他平日里生活十分贵族,主意不是他出的,具体施行他也没参与,仅仅只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提供了名头给予庇护,被告知后的表现毫不生气,就能让甘罗心折叹服,立誓追随。
嬴成蟜仰头看天,再度长长吐出一口气,末了眼神复杂地伸手拍拍甘罗的肩膀:“你素有主意,决定了就好。只是我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甘罗听得心中一紧,太阳穴直突突,好半天涩声道:“主君请言,下臣定竭尽所能。”
“不是什么大事,用不着这么紧张。就一句话,若我将来变了,你记得提醒我一声。”
甘罗不明所以,什么叫变了啊。他还欲追问赢成蟜却已打马远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举着手悠悠说道:“就是变得不似今日了一”甘罗觉得有些明白了,想策马追上去,但旁边却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缰绳,他转头一瞧,发现是梁茂,急道:“茂兄,这是做什么?”梁茂板着脸,伸出手指着嬴成蟜离去的方向,声音毫无起伏地说道:“主母在那。”
多没眼色啊,凑这个热闹,连他都只敢远远坠在后头。然而自认是公子第一心腹的梁茂这次失算得很彻底。嬴成蟜的确是朝着梁茂指着的方向去了,但最终目的却并不是人,而是找了个田边的麦垛停了下来,然后整个人往里一扎,啪,不见了。避免饥饿是人类刻在基因中的本能,所以在嗅到代表着饱足的粮食气息时产生懈怠心理是很正常的。
嬴成蟜一头扎进麦堆中没多久,便觉得眼皮如同灌铅般沉,开始频繁打架。在彻底睡过去之前,嬴成蟜随手揪了一根麦秆叼在嘴里,闭上一只眼,用睁开的一只眼与叼着的麦穗尖形成直线。
如果有人能从嬴成蟜相同的方向望去,便能发现麦穗尖所指的方向是个穿着灰蓝色短衣,正弯腰在田中割麦的女子。嬴成蟜都在心中唾弃自己,已经见过那么多大风大浪了,结果还是这么怂。不对,这不是怂,这是从心。
孔夫子曾经说过,从心所欲而不逾矩,那是他七十岁才做到的事情,是他心中道德修养的最高阶段。
他这是道德修养高深。
不过只是这么远远看着,心绪就平复了很多啊。“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过去的故事~”这是赢成蟜昏睡过去前,脑中冒出的最后一个念头。
有新鲜谷物气息充斥鼻腔,嬴成蟜这一觉睡得格外沉,然而在外人看来,他的情况却实在不容乐观。
双唇翕动,鼻翼频率极快地煽动,带出呼呼的气音;齿关紧咬,不时咯噔作响;额上大颗大颗的汗珠冒出,打湿了头发,使额前和两侧的碎发软塌塌地将在脸上,让精致非常的容貌更添三分惹人爱怜的破碎感。魏留站在离嬴成蟜三步远的距离,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没有表情,没有言语,最终把目光投向了因为她在场而不敢上手推醒赢成蟜的梁茂。非常平静、不带丝毫情绪的眼神,却让面对剑戟丛林都凛然不惧的梁茂感觉有一股寒气迅速从脚底板升起,直接贯到了天灵盖,整个人想打哆嗦。梁茂接收到了自家主母十分清晰的疑问信息:“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这种模样?”
然而接收到了不代表着能回答出来。
梁茂急得都想拔剑扎大腿刺激记忆回溯了,可仍旧是一无所获。他家公子打小心思就深,这段时日他并未发现有任何不妥之处。至于夜间睡觉公子必然是一人独寝,此等异状他根本无从得知啊。眼看从贴身戍卫的梁茂这都得不到任何有效消息,魏留果断放弃询问,幽幽叹了口气后终于跨出一步。最后在嬴成蟜身边敛衣坐下,小心地托起嬴成蟜的后脑勺,让其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又拨开黏在额上的湿发,掏出手帕小心地擦去脸上汗珠,和缓、有节奏地拍着嬴成蟜的肩膀作为安抚。
在魏留一通操作下,嬴成蟜那些无意识表现出的一系列焦虑紧张动作很快消失不见,甚至还偏了偏头,自行调整成最为舒适的睡姿。把魏留弄得是又好气又好笑,差点忍不住上手将赢成蟜给敲醒。但魏留到底是没忍心动手。以她对赢成蟜这个犟种的了解,如今日这般夜不安枕的情况必定持续有一段时间了。
收拾人的时间有得是,且让他再睡会儿。
这一等就等到了夕阳西斜,远远观望的梁茂都感觉自己的腿站麻了。“哈一一"嬴成蟜悠悠转醒,眼睛尚未睁开就开始伸懒腰,嘴中发出惬意的、悠长的哈欠声。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了。
不过这懒腰怎么伸不圆乎啊,像是碰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有韧性,还不冰凉,带着点温乎气,应该是个人。等会,人!
嬴成蟜神经倏地绷紧,本能的去摸放在身边的配剑,然后在睁眼索敌的那一瞬动作完全僵住,随即使劲地眨巴了两下眼睛,确认自己不是还在做梦后,丝滑改摸索为姑蛹,巴巴的粘了上去。
他媳妇,他那么大一个媳妇,好不容易主动来跟前,可不能再放跑了。算盘珠子直接崩脸上,魏留就是再傻也能明白,更何况魏留并不傻。小小地尝试了一下挣脱未能成功,魏留也就不强求,伸出食指戳戳嬴成蟜的额头,直接问道:“因为什么做噩梦?时间持续多久了?”姑蛹的嬴成蟜又一次停止了动作,睡醒确认来人的好心情瞬间荡然无存。阿留的问题永远像她射出的箭矢,直来直往,正中靶心。嬴成蟜试图挣扎一下,找了个舒服位置窝着,又悄悄地把媳妇粗糙不少的手牵住,瓮声瓮气地说道:“我这次回来是要带走阿罗的。我先时大略视察了一下县中,阿留你治理得很不错,有劳你了。“我带走阿罗后,阿留以为县中何人能接下阿罗留下来的担子呢?”对于嬴成蟜试图转移话题的举动,魏留根本不接招,一针见血道:“你要领军出征了?什么时候?”
嬴成蟜顿时夸张大叫:“阿留,你猜得真准,真是太聪明了!”这下魏留连话都懒得接了。
浮夸,演技实在是太浮夸了。
常言道一人计短,众人计长,她与甘罗相处这段时间,已然发现甘罗才谋偏于军争庙算。
特地跑回来一趟,声称要把甘罗带走,除了领兵出征需要智谋之士辅佐,她想不到其它原因。
面对嬴成蟜的东拉西扯与浮夸演技,最好的破解之法就是不搭理衍生出枝枝蔓蔓,反复直击核心,顺便用一点威胁的小手段。而魏留在赢成蟜心;中占据了重要分量,上手段后效果拔群。不等魏留把"你说不说,不说我可走了"的威胁话语说完,嬴成蟜的双手就紧紧地环住了她的腰,急促、炙热、又湿润的呼吸透过薄薄的衣衫传到了腰间,搭在肩膀上的手指感觉到了细微但剧烈的颤抖。浓烈的害怕、懊悔、恐慌感直扑面门,令她不由恍惚了一瞬,幻视自己看到了一只被雨淋湿,正在瑟瑟发抖的小兽。对于这一瞬的感觉,魏留的第一反应是自己得了疯病。这个力图永远保持体面,被她扎了一箭还能面不改色冷静分析的人,居然在害怕?
这个被父亲赞为生平仅见,心智远迈常人的人,居然会懊悔难当?但手指传递回的感觉又是那么真实,魏留感到自己的心钝钝的痛。微小,但连绵不绝。
在她刻意回避的这段时间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令如此骄傲的一个人变成了这般模样。
夫妇和顺,互相护持;若遇非常之事,已己身为先是成婚前母亲对她的叮嘱,可她一样都没有做到。
落在腰间的力道还在不断加大,让魏留快要喘不过气来,她觉得一定会留下淤痕,然而魏留这次没有试图推开嬴成蟜,而是轻轻地拍着赢成蟜的肩膀,温柔地劝慰道:"不想说就不说了。”
但现在换被她半抱着的嬴成蟜不乐意了,整个人如同被摔上岸的鱼拼命挣扎,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再开口的声音哑得可怕。“阿留,我杀人了。”
魏留手上的动作顿时停了,有种踩不到实处,无从借力的漂浮感。这年月贵族是真·人上人,阶级间的巨大差异甚至能超越生物物种同一性,最为典型的范例就是人殉制度。
不少贵族理所当然的认为底层的普通民众只是会说话、直立行走的两脚牲口。既然是“牲口",那么杀起来自然不会有任何负罪感。换而言之,她的丈夫杀的人肯定不一般…
仅仅是六个字的简单陈述就仿佛耗尽了嬴成蟜全身的力气,他又开始剧烈颤抖起来,咬紧牙关汗出如浆。
魏留见状忙伸手取了放在一旁的葫芦,拔出葫塞把清水倾倒在赢成蟜脸上,水携带的凉意冲散了嬴成蟜的焦虑,他终于停止了颤抖,重重喘了两大口气,再度开口道:“那是个婴孩,不足周岁的婴孩。就这么一点长”嬴成蟜伸出双手比划了一下,声音里满是强撑的镇定:“抱起来软软的,眼睛很大,皮肤很白。我提着刀过去的时候他还冲我笑,咿咿呀呀的伸出小手,想去摸刀刃上滴下的血,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他连胎毛都未长全,想杀都找不到着力点,最后我只能把他放在榻上,一刀捅了下去。阿留,你知道吗,婴孩腹腔中的血能溅一尺多高,也比成人的血更热些。”
嬴成蟜手探上了脸颊,缓缓抚摸着,仿佛在寻找什么似的。“那血就溅在这个地方,事至如今我都觉得很热,忘不了的热。梦里也经常出现那双大大的眼睛,那双眼睛,到死都是笑着的……阿留,我忘不了,忘不了……”
最后几个字像是从牙缝里生挤出来的,充满了血腥气。魏留生平头一次狠嬴成蟜语言表达能力这么好,好到场景历历在目,令她无法自控地打冷颤。她没有问赢成蟜为什么自讨苦吃,亲自去杀一个未满周岁的婴孩。因为这是一个极其愚蠢的问题,她认识中的赢成蟜从不干傻事。既然选择亲自动手,那就有必须得亲自动手的理由。只是看着将心事说出,浑身好似卸下了千斤重担,软软躺平,眼皮被汗水黏住,大口喘着粗气平复心情的嬴成蟜,拼命压在心中的那丝不甘又咕都咕嘟消了上来。
亲自杀人是杀人,设局杀人难道就不是杀人了吗?能爱幼,却不能敬老吗?
刀剑之痛不过短时,较烈火焚身差太多了。与其说人在愤怒时会丧失理智与怒火,不如说是积压已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宣泄囗。
魏留自己尚未意识到,质问已脱口而出:“长安君也会有悔意,也会害怕的吗?我可是常听人说长安街至贤至明,国之干臣,无所不能呢。”在腰上力量减弱的那一刻,魏留前所未有的心心慌,但覆水难收,木已成舟,她也只能死死咬着下唇,等一个上次未能得到的答案。嬴成蟜艰难翻身,单手撑着地面,背对着魏留盘腿坐下。血红色的夕阳光投在赢成蟜不复笔挺的脊背上,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令他的声音都变得极闷,仿佛是胸腔在震动发声:“长安君无所不能,嬴成蟜问心有愧。”
这句话抽干了嬴成蟜最后的力气,可他又不愿露怯,只能双手撑地,发出“啊一"的短促音,强迫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阿留……
“嗯?”
“我想,我该回去了。好久没睡过这么香的觉了,也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这么多。”
“站住。”
嬴成蟜停步,但没有回头,努力挺直腰背让自己显得高一些,沉声道:“还有事吗?”
魏留也咬着牙扶着发麻的腿站了起来,因为站着的姿势歪歪斜斜,影子倒赶到了嬴成蟜前头。
“嬴成蟜,你明知如此,又为何,又为何,为何执意行事。”你是当今秦王唯一的弟弟,出质它国已经捞到了足够的政治声望与政治资本,如果想在功劳簿上躺平吃老本,根本不会有阻力。如果再能活一些,将来的君王只有敬着的份。深度参与朝政对其本身而言属于吃力不讨好。嬴成蟜艰难转身,看着魏留咬破嘴角流下的鲜血,心疼地掏出了手帕,一步步往回走。
一边为魏留细细擦拭血迹,一边慢吞吞地说道:“阿留,我这有两句话,你听听吧。
“一朝英雄拔剑起,苍生又是十年劫。
若无英雄拔剑起,苍生何止十年劫。
“阿留,你喜欢哪一句,又赞同哪一句?”魏留呆住了,仰头定定地看着赢成蟜,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这两句话用词简单,几乎一致,内核思想却截然相反,而且都很有道理。魏留觉得自己选不出来。
好在嬴成蟜并非真的让她选,看着远方只露出小半个,即将彻底落下的太阳,自顾自说道:“我选若无英雄拔剑起,苍生何止十年劫。“自平王避犬戎之祸东迁,周室衰微,无能制天下。诸侯并起,先有五霸争雄,至如今七国并立,五百年间,无一岁不征,死于兵戈者何止百万!“天下要定于一,也必须定于一!唯有定于一,才能结束这近五百年的交相功伐,才能书同文、车同轨、度同制、行同伦、地同域。“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昭昭有国,名曰华夏,威凌八方,万世不易。
“所以纵前路荆棘遍布,斧刃加身,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吾亦不避不让。大丈夫死于国,死于天下定于一,虽死犹荣。“就像这太阳落下后是最深的黑暗,但终会有人它重新托起来照耀天下。”随着嬴成蟜最后一个字落下,太阳也全部没入地下,魏留已看不清赢成蟜脸上的神色,唯有微风吹过原野,吹得衣袍猎猎作响。魏留知道,那个令她心动的少年回来了。
不,那个少年从未离开。
只是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或用沉默、或用浮夸的插科打诨,掩饰内心的欲望,不再轻易展露人前。
细碎的“沙沙"声传入耳中,这是代表离开的声音。魏留想起木匣中那一封封厚厚的来信,本能地做出了选择。“嬴成……
“嗯。”
“那个手绢老鼠怎么叠?”
“嗯?”
“就是你当初哄了我两只鹿后腿,用手绢叠的老鼠,拽着尾巴还能动的那个。”
嬴成蟜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脱口而出道:“你想学?可你学那个做什么?″
然后就想抬手给自己狠狠一大耳刮子。
这是和好的讯号啊,和好的讯号啊!
脑子你在这时候掉什么链子,犯什么抽!
不过优秀的射手通常有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格特点。魏留做出选择后再不迟疑,听声辨位,小跑着追上了嬴成蟜,将一方手帕塞到了他手里,再度解释道:“桐想要玩,前阵子问我怎么做来着。”顺着手绢,嬴成蟜把只给予了轻微反抗的手给包裹住,两人沿着已空无一人的官道,默默往回走。
这种天高地阔,唯余你我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嬴成蟜私心里想着这路能再长一些,再长一些。
但可能是他今日份的好运气已经用尽,才刚行半刻钟,前方便出现了上百火点,风又送来整齐划一的声音,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走来。赢成蟜下意识地挡在了魏留身前,同时大声呼唤梁茂。夭寿了!他点子这么背的吗?刚回到封邑就被人围堵刺杀?魏留连忙把他给拉住,说道:“错了错了错了,这不是什么刺杀,而是收麦后庆祝,祭拜后稷(五谷神)与火祖,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社火节。
“社火节?"嬴成蟜皱着眉头,反复咀嚼着这个知其然但不知其所以然的名词。
说起来前世他还参加过社火节,只不过那时的社火节大多被改成了文旅项目,主要是通过亲身体验拉满情绪价值创造经济收益。所以嬴成蟜还真不清楚火节兴起的原因是什么。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魏留变魔术般掏出了两张面具,把其中看起来觉得更温和的递给了赢成蟜。嬴成蟜:这又是闹的哪一出啊?!
魏留解释道:“有节日怎能无歌舞助兴娱情?等会会有傩舞助兴,面具上勾勒的花纹都是原长安乡崇敬的鬼神,戴着既可以取悦鬼神,也可以不被恶神所欺。
“而且这社火节是我仿照大梁的上巳节安排的。“适龄男女可戴上它交……”
嬴成蟜轻咳一声,打断了魏留后半截话。
好么,说到上巳节他就太明白魏留特意整这一出是为什么了。时下战乱频任,民风大胆开放,不讳言男女之事。嬴成蟜当初在魏国经历的上巳节与其说是踏青游玩,不如说是适龄男女大型相亲兼新生儿筹备会。
性之所至,直接幕天席地进行战斗的大有人在。事毕之后或走三媒六聘的标准流程,或再也不见,由女方抚育孩子长大。《史记·孔子世家》中就记载“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而这黑灯瞎火的,又戴着面具载歌载舞,比上巳节环境还要好。可以肯定的是,今晚过后即便一对新婚夫妇都成不了,明年这个时候长安县中也少不了婴孩啼哭声。
对于嬴成蟜来说,封邑中的人口增加是绝对的好事。所以尽管他通过连连咳嗽战术打断了魏留的话,身体还是十分诚实地戴上面具,被魏留牵着走向人群,然后跟着鼓乐丝滑地融入其中,开始玩载歌载舞。因为魏留是把魏国上巳节模式套在了秦国的社火节上,所以长安县的社火节中还混有不少头戴羽冠,脸抹油彩,身披氅衣的巫祝。许多看对眼的青年男女直接就去巫祝那问卜纳吉,活脱脱地把民政局搬到了家门口古代版。
见着这一幕的赢成蟜咧着嘴无声大笑,这可都是他的邑民啊。他正乐着呢,在他前面载歌载舞的男男女女慢慢地停了下来,自觉自发地朝两边散开。
嬴成蟜这次没喊梁茂,因为引发一切的来人戴着一顶极高的鸟羽冠,粗略看去应该是在场巫祝中最高的。
在巫祝体系中,鸟羽冠越高代表着与其人上苍、神祇更近,能力,或言之预言的准确性就更强。
从迅速在自己身边聚集的大量火把来看,这名戴着高耸鸟羽冠的巫祝的确在长安县极有威望,富有盛名。
嬴成蟜对鬼神之说不感兴趣,但他很好奇这名巫祝想要做什么,又会说什么。
瘦小的巫祝最终在赢成蟜身前站定,高高的鸟羽冠缓慢但又坚定地在他面前伏低,苍老的声音从好似一团阴影的大氅中传出:“给我们带来一切美好与希望的贵人啊,请您原谅我的冒昧直言。您现在厄运当头,命犯杀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