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第八十六章
樊於期作为一个打老了仗,经验丰富,智商情商都不低的技术型官僚,对收益与风险成正比,收益越高,风险就越大这句话有着深刻认知。他出身不高,是靠着稳扎稳打,一步一个脚印地到达今时今日的地位。若是在三十五岁前“意外获取”这张纸条,他只会付之一炬,把这件事情烂在肚子里,全当没有发生过。
因为那时候的他还年轻,还能争取更为稳妥,让人挑不出毛病的上升路径。但现在的他已经不年轻了,可供他选择的上升路径不仅越来越少,还越来越窄。
所以不管这张“意外出现”的纸条背后牵扯着什么,他都要凑上去尝尝咸淡。当然这并不是他头脑发热之下冲动蛮干。作为一个合格的将领,未虑胜先虑败已经被长年累月的作战刻入身体成为本能。在蜡封回信时樊於期都不免在想这次自己的主将还是太嫩了。既防着他不让他分润功劳,又为了向王上表示忠诚,在将领和兵卒的选调与统率上守规矩到了近乎刻板的地步。
如今驻扎在此地的七千多人,有近一半是他的旧部,指挥起来如臂使指,十分顺畅。
这才是他敢于回信的底气所在。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有信心自己片叶不沾身。茫茫野地,密密山林,哪里都好埋上几个人。然后他就恨不得戳穿自己的耳朵。
这事,他真担不起!
那些抓匈奴俘虏的边军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悬赏高达四百金的国内第一号通缉犯,现在居然就站在他面前!
可那如同生锈菜刀一般的声音仍在继续,缓慢但又坚定,甚至是带着些许残忍的快意,一点点收紧对落入陷阱猎物的网绳。“现如今将军已然知晓坐在章台宫中的赢政小儿并非庄襄王之子。而是赵太后被吕不韦送予庄襄王时不知自己已怀有身孕,知晓后为得宠爱便没有张扬,继而诞下嬴政小儿这个乱秦室血脉的孽胎野种。“将军世为秦臣,享国之禄,受恩不可谓不重。“想那嬴政小儿出身卑贱,少时于市井中厮混,毫无君王之相。及长更是不见孝顺亲长之意,甘泉宫中竞欲剑斩生母,大失人望。“继位以来,重用六国客卿,不恤公族耆老。吕不韦辅弼朝政,多有建树,却被他卸磨杀驴,剥夺封地官职强迁蜀地,仅能以教书自娱。“将将亲政,便大兴刀兵,征伐邻国,天下无不斥其暴。“此时将军若能拥立真正的庄襄王之子,素有贤名人望的二公子成蟜为王,天下必云集响应,成事易如反掌。届时将军不仅可以全臣节,凭此大功三公之位亦是唾手可得,就是分茅裂土也不在话下……”“够了!“樊於期终于忍不住了,大吼出声打断了这冗长但却字字扣在他心门上的发言。
冬日没有受到惊吓振翅高飞的鸟雀,但有晶莹冰凉的积雪。不堪重负的树枝撒下一蓬雪花,正正好落在樊於期的鼻尖,被体温一烤迅速化为雪水,带来的凉意勉强将樊於期的理智拉了回来,压制住即将暴走的怒气只不过这种压制十分脆弱,稍有不慎就会崩溃。樊於期三步并作两步,揪住那面貌狰狞好似幽冥恶鬼男子的衣领,拉近了恶狠狠地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我素不相识。为何要加害于我!如果衷此时也在此处,必会惊呼他那嚣张跋扈,好似恶念恶行的集合体的前少君又回来了。
此时的游身上没有半点俘虏的怯懦与逆来顺受,还算完好的右嘴角高高扬起,满是嗜血的兴奋与快意。凶狠地迎上樊於期的眼神,嘴唇开闭间宛如毒蛇吐信。
“樊将军此言差矣,我的来意在初次向您传信时就说得很清楚了。我是来赠送您一场大富贵的。”
“呛一一"回应他的是樊於期拔出佩剑的声音。樊於期是老军伍了,知晓说客的厉害。而对付能言善辩的说客,最好的方式就是用刀剑帮助他们在物理意义上再也说不了话。因为是老将军,所以剑也很快,游根本不及反应,脖颈就已经吻上了冰凉锋利的剑刃,求生的本能令他脑中警铃大作。换做从前,他会痛哭流涕,会跪地乞饶,但他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已然多次徘徊在生死之间的他如今只是静静看着樊於期,摆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最终伸出两根手指,将剑推得离自己的脖颈远了些。继而双手拢袖,平静地宣告着事实:“从前多听阿父说起,樊将军是国中少有的智将,见事极明。如今一见,果非虚言。想来将军已经明白,知晓这个秘密是没有退路的。”
明明是樊於期手持利器,拥有轻易将人杀死的底气,但他确如困兽一般,呼哧呼哧的地喘着粗气,眼睛都红了,强撑道:“只要你死在这,便是死无对证。”
游用还能视物的右眼轻蔑地瞥了瞥近在咫尺的剑刃,传递出清晰的信息:“想要杀早就杀了,何必到现在还迟疑不决?”然而面子上的功夫却做得十分齐全。不疾不徐地抛出问题:“樊将军认为我是那种不做好准备就敢来见您的笨人吗?“还是说樊将军认为仅凭就我一个人,就能将蜡丸送到你的面前,复又收到回信,按照将军所说的地点前来赴约?
“樊将军如今既已知晓我最大的秘密,那咱两便算作一根藤上的人。我也不瞒将军,早在来之前我便将此机密写好藏入木匣中,交给亲信保管。一旦我今晚没有按时归去,他们便会打开木匣拆阅。“人皆好隐秘,此事又涉及王位传承,想来不出三日便能在军营中传遍。将军之名若能得列其中,也能传于后世了。“只是不知届时传的是将军拨乱反正的贤名,还是不忠的骂名。说不得咱们的长安君会为了平息这所谓的′流言',砍下将军的头颅送往咸阳呢。”樊於期紧紧捏着剑柄,手背上青筋根根爆出,但始终没有更多的动作。有时候没有回答就是最好的回答,在只有积雪偶尔从树枝上落下的静默中,游趁热打铁道:“将军,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不知过了多久,樊於期回剑入鞘,再度开口道:“你言王上非庄襄王亲子,有何凭证?”
游在心中重重的拍了一下掌,口水都要说干了,终于是入他彀中了!为此计能成,已思索数月的他立刻答道:“就凭赵太后是水性杨花,人尽可夫的女人。她都为我阿父生下了两个儿子,为吕不韦生下一个又有何稀奇?“况乎若非她告诉我阿父此等秘事,我阿父自可逃往山东存身,何至于生出取而代之的妄念,最终落得个五马分尸的下场。”樊於期紧接着问道:“长安君与王上情谊甚笃,胜于同胞。若不听我言,为之奈何?”
他是在一线领兵的人,太清楚长安君亲自练出来的那些兵有多能打了。“兄弟情谊再重,比得过王位吗?更何况他们并不是亲兄弟。“游发出了嗤笑声,明显对此不屑一顾,继而说道,“长安君少即有聪慧之名,及长敬贤爱士,天下皆赞其能,不过是因为稍迟几日出生才屈居赢政小儿之下。“以其人之贤,必不会坐视王室血脉有污。“即使其人心怀妇人之仁,不能速下决断,但将军手握三千之众,我也有把握让军中千余匈奴俘虏听命于我,大可假长安君之名,树诛伪王大旗,兴师局阳。
“嬴政小儿急性,必不会坐视。届时长安君为求自保,必从将军之意。”数九寒天的时节,樊於期硬生生被催出了一身热汗,其中既有对未来美好前景的渴盼,更是惊讶于这个计划的冒险。但是必须得承认,这个计划是有可操作性的,也是对他最好的。“你真的能让军中的匈奴俘虏听命于你吗?”游没有回答,只是露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他现在使用的这个假身份可是精挑细选过的,在靠近秦国边境的匈奴部族中名声很大。加上亲军和秦人监工基本不把他们当人看,日常欺凌辱骂,乃至于殴打,只要有人带头,跟着起事的几率近乎百分百,樊於期屈服了,艰难打开嗓子说道:“以己意夺贵人之意,纵一时势强得手,也必遭记恨,余生如何得安?”
都谈到将来养老的事了,可见对他的信任已经达到了新高度,游也不再隐藏,嘿然笑道:“如我所记不差,长安君马上就要满十五岁了。”“然也。”
“十五岁的半大孩子,一场风寒就够了。孝文王有二十余子,可以继承王位的公族不要太多。往后将军手握拨乱反正与拥立之功,可不要忘记我这个故人啊。”
樊於期下定决心后找回了些理智,冷漠地拒绝了游的吹捧:“还是先免了这些话吧,十字都还没有一横呢。”
然后他的眼神变得极富侵略性,从牙缝里把一个个字挤出来:“君送我的这场泼天富贵,吾铭感五内,永世不忘。只是不知君想要我如何报答你呢?”在战场杀过人的气势就是不一样,樊於期只稍稍露出了些许气势,游就只能干笑着移开眼睛,强撑道:“蝼蚁尚且偷生,况乎人哉。事成之后,唯盼将军撤去对我的通缉令,让我在山野之中安静地了此残生。”如果事不能成,将来能带着我一起跑路这句话因为过于晦气,游没有说出囗。
但手上多了指认嬴政非庄襄王亲子,不配为秦王的牌,又实打实在秦国制造了内乱,绝不至于像上次一样,逃亡都不被别国接纳。而且即便是死了,保底也能把赢成蟜这个头号仇人给带走。当初若不是嬴成蟜不要命地带人救援,阿父便能在爱甘泉宫拿下赢政小儿。如今的他不说是一国太子,至少也得是一地封君了。何至于被曾经的仆人殴打辱骂,还得极尽谦卑之态,并且在内心不断乞求上苍,让自己不要被认出来呢。
因此对于他个人而言,嬴成蟜才是那个最可恨,最该死的复仇对象。尽管游内心剧烈波动,然而由于他面部受创严重,如今是物理意义上的面瘫,老谋深算的樊於期还真没从他脸上看出什么异常来,将袖袍一甩,丢下一句冷冷的你最好是便迈步远去,最终被冰冷寂静的黑夜吞没。与此同时,嬴成蟜正手持烛台盯着面前的精致沙盘。根据赵国传回来的消息,李牧将在最近率军到来。而蒙骜还灭扑灭此次占领地的零星反抗,给即将到达的东郡郡守创造出相对稳定的治理环境,至少还得半个月才能腾出手来支援他。
他必须得撑住半个月,维持住对赵攻击线。而衷的突如其来的坦白打断了他的思绪。
嬴成蟜耐心地听衷讲述完事情经过后并没有当做一回事,不过出于对衷过去遭遇的同情,主动对衷说道:“我知你与他有仇,如今他更名异姓混入军中,即是一头困兽,反手便可擒杀。你若有意。我可拨给你两名亲军,将他抓住由你处置,只要留个头送到咸阳就行。”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是时下流行,更是嬴成蟜认可的复仇价值观。以衷的出身这绝对算得上是将心比心心的优待,嬴成蟜认为这样足能消解平息衷内心积攒的怨愤。
然而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衷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提议,继而向他行了一个大礼,坚定道:“主君,以仆对那贼的了解,其人志大才疏,贪生怕死,暴戾恣睢,绝无豫让毁面吞炭的智勇。
“如今却扮做奴隶潜入营中,做营造贱事,哪怕仆对他口出恶言,老拳相加,其人也无异样。仆敢断言,其人必有大阴谋。还请主君施仆小信,仆愿为主君暗查之。”
嬴成蟜打心底就没把这件事放心上,想着用必死之人锻炼自己亲近下属的能力属于只赚不赔的买卖,便略略点头回了一个好字。此时的嬴成蟜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这个根本没过心的决定会带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