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第八十八章
秦王政七年(公元前242年)一月初九,在长安君率领的征赵大军中死了一名厨子。
这件事好似往波涛汹涌的大江中丢了一颗小石子,只溅起了小小的水花,便很快被人抛弃到记忆的角落。
毕竞这是军中,那次交战不死个几十上百人的呢,死个厨子不值得大惊小怪。
唯有在众人谈论起自己所期望的死法时,将军才能喝的美酒、普通兵卒一旬才能吃上一次的汤饼、汤饼里头还奢侈地加了数块咸肉、是因为烧炭闭窗睡梦中没有痛苦地离世、将军看在逝者与亲近人的面上,不仅没有追究偷拿军需的责任,反而请了规模浩大的鼓乐班子为其人送行的待遇才会被反复提及,并在传播和探讨中迅速变为最为期盼的死法。
至于那个厨子的名字,谁没事记那玩意啊,总之是个好命的厨子就对了。对于军中的各种议论,嬴成蟜是知晓的,但他没管。须知有句谚语说得好:“想要让一件事物流行起来,最好的办法就是禁止它。”
他要是不管,闹上个几天就会消停,将来变成江湖传说一般的存在。可他要是管了,必然会闹得满城风雨,说不得还会引起樊於期的警觉。而且他也的确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忙碌。
斥候昨日来报,对外的城楼与驻扎在城外的军营中都升起了崭新的“李"字大旗,而且到饭店时炊烟也多了许多股。
不出意外地话,是李牧的援军到了。
以赢成蟜手里现在掌握的这点兵力,攻下城池四字直接被他从字典里划去。从前赵军万余人守四面城墙都显得力有未逮,稍不注意夜间就差点被李信与章邯夜袭叩开城门。而他现在手中仅有七千多人,攻下城池后还必须分出兵力弹压城中,维持秩序,防止生乱,纯用作守城的兵力弄不好连一半都没有。世上从没有免费的午餐,香饵之下往往隐藏着能够刺穿嘴唇的鱼钩,这也是嬴成蟜之前明明能攻下城池却选择屯兵对峙,就地筑城的原因。而现在敌方的援军先于己方到来,他的军事目标与用兵方式就要随之更改。军事目标更改为在蒙骜率军到来之前,守好当前防线,并积极营建营垒,方便援军到来时修整、迅速恢复战力。
至于用兵方式,嬴成蟜从尉缭那学到的,还有自己所秉持的,都是进攻即为最好的防守。
如今敌众我寡,敌人还攻击意图明显,想要拿他立威,他就必须得打一场硬仗,清清楚楚地告诉李牧自己有多不好惹。想要拿下他,至少得付出满口牙被崩坏的代价。而且还可以顺带钓一钓樊於期这个脑后长有反骨的。主意是早就定下的,但具体细节还是要多加打磨,机会可是错失即不再来之物。
嬴成蟜眼睛盯着沙盘,心思却不知已经飞到了何处,唯有右手不断摇晃的玉龟壳发出钱币的清脆撞击声让人知晓他并不是石雕。忽地,两枚刀币自玉龟壳的开口中飞出,正正好好地落在了他的面前,把象征着赢成蟜的红色小帅旗给撞得一歪。
众所周知,人在无语到极点的时候是会发笑的,因此嬴成蟜现在的模样就是哑然失笑。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嬴成蟜根据自己前世并不丰富的诡异游戏畅玩经历,大概能猜出其中代表的意味。
钱币倒出的数量越多,即代表他与杀劫愈近。一枚钱币是预警,两枚钱币是叩门,三枚就是刀悬颈上,顷刻间便会身首异处。
但嬴成蟜笑过之后全当没有发生过这回事,慢条斯理地把两枚钱币给塞回了龟壳中,旋即扶起红色将旗,小心翼翼用指腹将沙盘上所呈现的地形地貌恢复原样。
还是那句老话,这里是战争前线,谁死了都不算稀奇。将军难免阵前亡嘛,他活了两辈子已经是大赚特赚了。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计划还是要继续打磨,这龟壳还是要继续摇。有本事现在就三枚钱币一块出来,也好让他判断下是不是真有那么准。未几嬴成蟜感觉右手摇得有些酸麻了,便换了一下手,让左手承担起弄个动静听个响的责任,右手则是循着肌肉记忆伸出去拿桌上的茶杯。茶杯很顺利地拿到了手,但嬴成蟜喝的第一口就忍不住吐了出来。原因无它,茶水太烫了。
嬴成蟜皱眉抬眼,想看看到底是谁想要"谋杀"他,然后骂人的话语就硬生生哽在乐喉咙中,因为梁茂正眨巴着眼睛,一脸无辜地望着他。“阿茂,这端茶倒水的活轮不到你来做…”适当的奢靡是他的保护色,也是为社会提供更多的工作岗位和拉动内需啊。梁茂则是比嬴成蟜还要无奈,话语中甚至带了一点怒气:“公子您以为我愿意干这端茶送水的活啊。我说公子您也别仁善太过了,须知这人善被人欺,善被人骑。百姓并非皆是良善淳朴之辈,还有那等刁钻贪鄙之徒,惯会蹬鼻子上脸,没占到便宜就当自己吃亏了……
“停停停……"嬴成蟜抬手做出一个制止的动作,“我瞅着今天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啊,阿茂你怎么突然这么多话?而且这天一脚地一脚的,哪哪都不挨着。阿茂你到底想说什么啊?大可直言嘛,你是知道的,你家公子我一向闻过则喜。正所谓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梁茂这个闷葫芦一旦打开话匣子,威力是相当惊人的。
“公子您问我想说什么?我想说您对衷那个竖子太过优容了。是,他经历可怜,受了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罪。大家也都听公子您的话,平日里对他多加照顾。
“可公子您对那竖子那么好换来了什么?换来的是这小子这些时日整日整日不见人影,打着公子您的旗号整日在新城那边转悠,逢人就吃拿卡要败坏公子您的名声!”
梁茂越往后说整个人越生气,到最后完全是用吼的,嬴成蟜感觉自己耳膜差点被震破。
但梁茂还意犹未尽,他甚至在想早日有今日,当初就不该看在那竖子可怜,又是少府与长信侯府双重压力下培养出熟练工的份上,给了他侍奉公子左右的机会。
一剑结果了性命要简单得多。
“总之人是公子您招来的,习性也是公子您惯出来的。我手笨,泡出来的茶只有这味道,公子您啊就凑合喝吧。”
嬴成蟜静静等着梁茂把气撒完,支出两根手指探了谈杯壁,觉着不热不冷刚刚好,便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作惬意状夸张道:“谁说这茶难喝了,我说这茶可太好喝了。”
仅一下就把梁茂给弄得破了功,神色不在那么紧绷了。嬴成蟜趁热打铁道:“衷并非有意躲懒,更不是拉我大旗做虎皮的人。他那般行事,皆因我派给他的事。”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梁茂的脾气再度蹭蹭往上冒,于是梁茂发挥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继续问道:“公子您给他派了事?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换做是别人问这种问题,嬴成蟜定然会以刺探军情为由直接扔进大狱,再对其人施展多套大记忆恢复术,通过物理方式达到永恒闭嘴的效果。但这是梁茂,他尚在垂髫时主动招揽的第一个门客,陪在身边时间比父母还要长,委以生死,从无见疑。
所以别说是安上刺探军情的罪名,就是重话他都不敢说一句,强笑道:“没什么,只是我的一点私事。”
相处太久,梁茂瞬间就察觉到了嬴成蟜的言不由心,一双浓眉拧成了结,满腔怒火几乎要溢出来:“私事?”
他现在很生气,算上厨子那次,公子已经是第二次对他语焉不详,明显在隐瞒一些事了。
但偏偏他还没有立场生气,就没听说过做门客的要求主君事无巨细件件告知的。
可从前明明不是这样的啊,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被公子嫌弃猜忌了吗?说到底,还是他僭越了。
满腔的怒火最终化为巨大的失落感,牢牢将梁茂束缚,令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梁茂这个直人的情绪自然瞒不过嬴成蟜,但嬴成蟜没有解释,甚至连安抚话语也无,只是说道:“阿茂,你武勇过人,先时在军中履建殊勋,就连王上也称你为能。如今复归我身边,只做护卫,心中可感觉憋屈烦闷?”梁茂瞥了自家公子一眼,极为不解地说道:“我是公子您的门客,自当遵从公子您的意思行事,怎能因为做护卫没有在前线杀敌来得痛快便心生倦怠呢?那是不忠之人才会有的想法,公子莫非是在怀疑我对您的忠心吗?”梁茂黑着一张脸,其形其状足能止小儿夜啼。嬴成蟜含笑倒了杯茶递过去:“绝无此意,我只是怕你感到无聊罢了。加之如今赵国援兵到来,敌众我寡,正需要勇猛之士奋发,激三军士气。
“阿茂你为学得这一身武艺,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我又岂能为一己之私将你拘在身边成为守户之犬。男儿丈夫自当沙场建功,求一个名垂青史,封妻荫子。
“阿茂你就告诉我,想不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吧。”嬴成蟜握住梁茂的手,十分诚挚地说道。
梁茂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但他拙劣的大脑运转速度又让他说不出具体是哪不对劲,只能顺着嬴成蟜的话继续往下说:“师傅曾对我说过,他教我的都是杀人技,用在两军交战中自然是最好的,我也喜欢与人生死相搏的感觉……赢成蟜把手一拍,十分高兴地说道:“那就这么说定了,阿茂你今日就依旧例入我亲军之中,方便来日对赵作战。
“哦,对了,把马舟他们也带上。我上次就发现了,他们随你学学习,虽然个人武艺高超,但不谙战阵配合之法,只是一勇之夫。“你这个当师傅的把他们带上,也好帮他们补齐短板。”话说到这梁茂终于缓过劲了,盯着赢成蟜看了半响,终究没有把已经在嘴边打转的公子莫非疑我给说出来。
梁茂定定地看着眼前已经过他肩高的少年,想要从神色上看出些端倪来。可惜他的眼力太差,什么都没看出来,好半晌才艰难地说道:“马舟他们都随我走了,公子您的安危该交于何人?”嬴成蟜逼迫自己忽视来自发顶,好似要将他烧穿的目光,不动声色道:“你们去了亲军,就从亲军拨一个屯来填补。说起来亲军的职责本就是护卫我,如今也算是得其归所了。”
直到梁茂沉重地脚步声远去,嬴成蟜才吐出一口带着鲜血的唾沫。这是他刚才为了控制情绪,咬破口腔内壁造成的。得亏阿茂是个急性子,否则再待久一些他说不定就要破功了。阿茂现在一定很伤心,为他不信任的举动,突然地大规模调离。但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在走钢丝之前把亲近人全部赶走,避免他们卷入和自己一样的危险境地已经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优解。樊於期啊,樊於期,本公子挨打姿势已经摆得这么好了,你可一定要倾其所有地撞上来啊。
这厢嬴成蟜在紧锣密鼓地织网,力求毕其功于一役,那厢李牧就有多不想打这一仗。
作为现今赵国少数几个有战略眼光的将领,李牧对此次来攻的秦军意图看得清清楚楚,无非是恐吓他们不要派出军队支援赵国,捎带着给那位乳臭未干的秦王亲弟刷一波军功。
放上几天自己就会走,根本不用劳师动众,如临大敌,搞得好像秦军明日便要连下数城,兵锋直指邯郸了。
也不动脑子想想,这一路秦军还不到万人,遇上稍大的县城都会抓瞎,哪里能生出独自兴兵进犯的胆子呢。
但是否作战的决定权不在他手上。无论他在心中念叨了多少遍肉食者鄙,未能远谋;胆子比针尖还小,稍有风吹草动恨不得全缩进洞中。到头来还是要为了保护这些肉食者,不远千里从对燕作战的前线折返。而李牧又深知母国自长平之战后元气大伤,至今仍未恢复,有着不耐久战的缺点。所以他的作战理念是不打无准备之战,要么不打,要么一击必中。于是打心眼里不想打这一仗的李牧硬生生把对面飘扬的赢字大旗给看顺眼了。
秦王的亲弟弟好啊,好就好在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一巴掌打下去必定会哭很久,国家又能多得几年时间休养生息。李牧一手按剑,一手撑着女墙垛,对着跟随在自己身后的亲信说道:“按老规矩,给秦军下战书,约后日会战于西门。”原城中守将见李牧到来未久就下战书,害怕他是打匈奴与燕军顺风顺水惯了,生出轻敌之心,于是壮着胆子上前劝谏道:“将军,秦国乃虎狼之国,秦军乃熊罴之师,万不可轻敌懈怠,否则恐有负王上重托啊。”尽管心中万分瞧不起这个差点被两百秦军趁夜攻破城池的草包守将,李牧面子上的功夫还是做得很足,带着笑意温和道:“将军勿忧,我腹内已有破秦军之策。”
“哦?李将军果然国之干臣,难怪王上对李将军您赞誉有加,让我等都向您学习呢。不知李将军可否为我试言之,好稍稍启迪我的智慧呢?”“将军不必客气,你我同朝为臣,交流切磋是应有之义。我欲破秦军之法,说穿了不过一词而已。”
“是哪一词?”
“助其骄狂之气。”
“助其骄狂之气?”
“然也。秦军以首级记功授爵,故逢战如虎豹,多胜则蓄养了骄狂之气,视天下英雄如无物。咱们如今面对的秦军主帅年不过十六,前不久率领的军队还仅两百人就夜袭城池,几近功成。
“是故其营虽深沟高垒,刁斗森严,其兵卒心中也定生骄狂之气,认为我军不过如此。
“我再遣一骄狂使者前去下书,成蟜小儿必怒。对战之时再后埋伏兵,佯败初阵,定可大破秦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