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第一百零三章
作为五国联军的统帅,庞媛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月的好心情在最近戛然而止。而根源是一个他十分熟悉的名字一一李牧。也许是因为那斥候被带回营时的形貌太过可怖,看热闹的人多,一传十,十传百;也许是因为赵国并非此次合纵的纵长,出兵也不是最多,自己的威望更无法与孟尝、信陵二君相提并论,却让他这个赵将担任了此次联军的主帅,联军中对此心怀不满者甚多。
因此一寻到可乘之机便如狼见血,如蝇逐臭,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不管是指桑骂槐,还是借机挑拨他与李牧的关系,最好是再上演一出廉颇逃魏的好戏。总之原则只有一个,将秦人这个大敌排除在外后,大家彼此间都是积怨很深的敌国,你的任何一点不如意都会令我忍不住鼓掌叫好。其中尤以燕人为最。哪怕他已经说了无数次李牧正在防范匈奴,这次没有率军前来,也不会特意赶来,但燕人下一次仍旧会问同样的问题。就好像王上会违背合纵盟约,趁着燕军主力在外攻秦,派兵直取蓟城(今北京市)一般。
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明明燕国才最善趁人之危,在长平之战后悍然发动偷袭,被自己率军结结实实地教训了一顿才安分下来。不过这些旧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秦国已经回过神来,总攻时间得提前了。
胜利是很好的,好就好在能够掩盖很多问题。而一旦胜利的天平不再倾向自己,那些曾被胜利掩盖的问题就会接二连三的冒出,进而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仅是昨日斥候溺战不敌溃败,庞媛就看到了单兵素质不敌,作战勇气欠缺,友军救援不力等众多问题。
特别是救援不力,溺战的斥候本是吸引秦军的鱼饵。如今他们在兵力上占优,秦军只是倚仗城池坚固,这才勉强抵消了兵力方面的劣势。可一旦秦国选择派出兵马出城迎战,那就是吞下了鱼钩的鱼,当迅速组织优势兵力将其消灭,进一步沮丧秦军士气,增加秦军的防御压力。如此日削月割,才是对付秦军的最好办法。但计划终究是由人来执行的,所以无论计划多么完美,最终呈现出的效果也是由具体执行者来决定。
结果很显然,他的计划被执行得一塌糊涂。在秦军吞下鱼饵后,负责围杀的联军非但没有迅速集结出动,反而在其中燕军的挑唆下故意放缓了速度,以至于秦军都施施然回城了,联军才慢吞吞赶到这种友军有难,不动如山的做法对凝聚力与信任度的打击是致命的。反正庞媛现在是不舍得,更叫不动手下的将领出动精锐,再去城下溺战,执行他对秦军日削月割的计划。
即便他以统帅的身份强行摊派,得到的也定是出工不出力的结局。其实庞媛当下面临的困境也好解决,将前番故意贻误战机的几个军官抓起来明正典刑即可。
杀鸡儆猴的套路虽老,但脖颈中喷出的鲜血足以使人冷静。可庞媛当下统帅的是联军,每个人身后都能牵出一尊神仙。而无论是赵国的国力,还是他个人的威望,都不足以压服这些神仙,只能为了更高层面的团结放弃弥补这个足以致命的小缺口。
所以庞媛只能将对秦发动总攻的时间提前,至少在此时,联军还是处于优势地位的。
不过在总攻发动前,他还得解决一件事,那便是说服其他几国的统帅。庞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岁月赋予他的沧桑刻痕尽数展出,这才对左右说道:“去请众位将军来,就说我有要事与他们商量。”看着左右领命而去的背影,庞媛再度叹气,不由思索,假使李牧在此,不知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想来以李牧治军严谨,一切为了胜利的个性,定会毫不犹豫把阳奉阴违,救援不力的军官全部明正典刑吧。
可惜啊,他已经老了,再无年轻时的心气。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几乎同一时间,王翦正带着嬴成蟜巡视城墙防务,顺带着聊聊对当前战况的看法。“长安君乃国尉高足,不知对当下战况有何见解?”既称长安君,那就是把他当成了王上派出的特使。嬴成蟜也不扭捏,坦然受了这个称呼,想了想后说道:“依我观之,联军发动总攻之日不远矣。一动不如一静,将军当下还是以坚守城池为要。待其弊现,再一鼓而破之。”随行的王贲大惊。如果这番话不是从嬴成蟜嘴里说出来,他都想拔剑杀人了。
开什么玩笑,峣关距离咸阳已经不足百里,自穆公启用商鞅变法后,大秦何曾打过这么窝囊的仗!如今咸阳城中沸反盈天,都是要他父亲尽快把联军击破赶出的声音。
你这个长安君到此不也是隐含着王上的催促之意吗!你向父亲进言坚守待敌弊现,是不怀好意,想让父亲因罪入狱吗!然而王翦却勾起了嘴角,目露赞许认同地看向赢成蟜:“不知长安君是怎样得出联军发动总攻之举不远矣这个结论的呢?”嬴成蟜既然敢发表大逆时下潮流的言论,肚中就不会缺少理由,毕竟他这个使者将来肯定是要直接向赢政做汇报的。但他选择笑着打太极:“将军经年征战,定然早已知晓,又何必问我?”发表看法可以,但他并非主帅,责任得划好了。免得将来王翦作战失利,说什么他是王上派出的使者,把他的话当成了王上下达的王令执行,朝他身上用锅。
工作要留痕,这才是打工人的保身之道。
王翦亦笑,他不是怕担责任的人,能和想法一致的聪明人共事只会让他觉得身心愉快。
于是直接把王贲给揪了出来。
“我虽知,但这愚儿比不得长安君天赋聪颖,仍在懵懂之中。还望长安君教他一教,让他知晓何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洗一洗这身上的骄狂之气。”嬴成蟜挑眉,好家伙,这是给他抬辈分了?好你个王翦,果然是能屈能伸之人。明明过去在咸阳你与我师傅是同辈论交,如今却要让我教导你儿子了?
不过谢谢,的确有爽到。
人皆有好为人师之癖,更不必提嬴成蟜还清楚知道王贲将来的成就,所以十分丝滑地下了王翦递过来的台阶,对着满脸清澈愚蠢的王贲说道:“王校尉昨日也在城楼上看了我领兵诱敌之举,可有看出什么?”王贲对年龄比他要小上不少的嬴成蟜当然是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奈何亲爹就在跟前,还直言他仍处在懵懂之中,只能丧丧地回道:“自然是我大秦兵锋无敌,联军皆土鸡瓦狗,不堪一击。正该大举进攻,将其击退。”嬴成蟜笑着回怼:“那为何失了武关,让联军深入我大秦腹地呢?”只一瞬间,王贲从脖子到脸就全红了,大声道:“那是他们人多,还偷袭!”
他就是从武关败退回来的,实在不喜欢被人揭伤疤。“恐怕不止如此吧。我闻武关守将怠惰,认为联军定攻函谷关,所以疏于防范,致使上下脱节,军令传递不畅,酿成此祸。”嬴成蟜不紧不慢地把王贲堵得没有话说,把武关失守的责任全推到了守将身上,小小地卖了王翦一个好,这才继续说道:“王校尉,我问你,人有几个脑袋?″
“自然只有一个。"王贲口气很冲,对嬴成蟜地不满将要到达顶点。然而嬴成蟜还是那副温和的模样:“是啊,人只有一个脑袋,所以想到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效率高。可现在的联军,足足有五个脑袋呢。王校尉,一母同胞的兄弟之间尚会打架,何况是五个脑袋的联军呢。”王贲眼中怒火熄灭,变得若有所思起来。
“昨日我领军出城,吞了他们的饵,网却迟迟不至,想来就是脑袋在打架了。
“如今咸阳近在咫尺,依我观之,那些脑袋中此时想的定然是如何保存实力,等将来入咸阳时多得一份。至于友军,最好全去顶包抗雷。”王贲眼神大亮,对嬴成蟜的称呼都改了:“所以长安君您昨日才不把俘虏带回来,而是故意将他放归。想来在他背上写李牧之名,也是为了离间庞媛与他的关系吧。”
嬴成蟜一时有些语结。
小伙子联想真丰富,但这边建议你联想不要这么丰富。前边一句是对的,至于后边那句,他能说他纯属上次与李牧交手不过瘾,兴趣所致吗?
不过看王贲这狂热的神色,他就知道即便自己说了也没用。所以干脆不浪费口水解释,转而僵硬地转移话题:“还有一点不在我昨日的出城探听的虚实之中,王校尉可知?”
王贲要是知道,也不至于被王翦当众下面子了,闻言脸上重现清澈的懵懂。赢成蟜只好提醒道:“兵法有云,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我知道了,是粮草!"在嬴成蟜帮助下终于打通最后一公里的王贲又蹦又跳,开心得像个孩子。
王翦见状扶了扶额,似乎是对儿子的傻样没法看,转而继续与嬴成蟜说道:“长安君高瞻远瞩,令我这个老朽钦佩不已。依长安君之见,敌军的粮草还能支用到几时?”
嬴成蟜笑道:“孙子有云,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又云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那武关守将虽然怠惰,让敌军破关而入,但其人小有智谋,武关和沿途诸郡县粗库皆为其所焚。
“使敌军非但不能因粮于我,反而为了防止后方生乱,必须拨出部分粮食赈济百姓。即便走了些水路,但千里运粮,损耗肯定近半。“时值春耕,楚国这样的大国尚且罢了,燕韩这样的小国肯定是难以为继的。我料定将军最多再守上半月,敌军阵脚必乱。”王翦抚掌大笑:“长安君真不愧为国尉高足,洞察深刻啊。”赢成蟜连连摆手推辞:“将军过誉了,只是不敢弱了师傅名头。”两世的妈妈都曾教导过他,他不是金元宝,做不到人人都喜欢。如果有人一个劲的给他戴高帽子,那就意味着要让他顶锅了,得赶紧跑。不过有些锅不是跑得快就能躲掉的,至少王翦现在给他扔过来的这个锅他躲不掉。
“长安君实在是过谦了。实不相瞒,我这是有事求长安君。”嬴成蟜差点就忍不住来个叹气苦笑丝滑小连招,他就知道在王翦这得不到便宜!
嬴成蟜努力撑起了长安君的架子:“将军言重了,我自来时起就对将军说了,我只是将军手下一小卒,只要是军令,便任将军驱使。”王翦道:“只是请求,并非军令,长安君可自决之。”王翦特意在自决两字上加了重音。
但嬴成蟜一颗心却在听到自决两字后止不住的往下沉。明白了,是无法拒绝的请求。
果然,他随后便听王翦说道“长安君为千金之子,昨日领军出城迎敌大振我军士气。翦恳请长安君为国家计,翌日总攻之时,仍能为全军先。”王翦说此话时虽然是询问的语气,但一双虎目却紧盯着嬴成蟜,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点细微的神色变化。
王翦看到了容貌秀气好似女子的少年挑了挑眉,似乎在惊讶自己的请求竟然会是这个,随即爽快点头:“好啊。”
那轻巧淡然的模样令王翦为之惊讶。
不是,你刚才那拒绝劲去哪了!
“王上派我来,本就是为三军锋刃,激励士气的啊。再说了,我学得一身兵谋,总要有个用武之地吧。"嬴成蟜笑着摊开手,倒反天罡地开始欣赏起王翦的表情。
他还以为王翦要求他什么事呢,结果就这?白担心一场。收益与风险从来都是成正比的。先辈公子疾的经历已经清楚告诉他,作为国君的弟弟固然拥有更高的起点,但能不能稳住位置还是要看自己本事硬不硬的作为公子,他上战场的死亡率已经比普通人低很多了。而且在此危急之际,他就是除了哥哥外最适合往前顶的。就好像岳王爷狠下心把年仅十二岁的长子扔进军中作战,哪怕最开始发挥不出多少战力,但少将军都顶在最前面,哪个还敢后退啊。王翦不知道嬴成蟜心中在想什么,他只知道如果王上下次再问起他长安君是否可为伐韩主帅时,自己该怎么回答了。长安君年岁虽小,但真的很聪明。
对于居于至高无上,且仅有一个尊位上的人来说,信任不仅是奢侈品,还是每时每刻都处在消耗中的消耗品,所以在得到后还要用心经营与维护。据他所知,韩非率领使团抵达咸阳后的第一件事是去见朝中韩国籍的高官,然后不知在谁的指引下携带重礼去了长安县,想要求长安君这个身上流着韩国人血的公子出面说情。
只不过那时的长安君沉迷钓鱼,韩非根本没见到人就被长安君夫人连人带礼物地给赶走了。
长安君夫人的做法本来是为长安君洗脱了怀疑的,但哪知韩非那贼包藏祸心,宁愿为长安君的一门客都不愿入朝为官,又把王上的疑虑或言之焦虑给挑了起来。
再好的兄弟情感也禁不住这么挑拨啊。
幸好长安君主动提出愿意领兵攻打韩国,也幸好长安君此时对他的提议毫不犹豫。
有此公子,诚为国家之幸。
嬴成蟜也不明白王翦在高兴什么,但并不妨碍他趁着王翦高兴的时候提出一点建议。
“不过庞媛乃宿将,定不会束手待毙,将军还需防着他声东击西。”“长安君的意思是?"王翦立刻警觉起来,虎目生威。“蒲阪。”嬴成蟜坚定地吐出两个字,目光炯炯,投向了极遥远的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