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第一百零四章
嬴成蟜终究还是没能亲身上阵,金戈铁马一回,因为夏太后去世了。作为唯二的孙子、外人眼中夏太后最宠爱的小辈,兼内定的下一任宗正,嬴成蟜都必须得回去一趟。
而且自联军露了颓相后,内部矛盾便愈发凸显尖锐,被王翦率领的秦军打败击退只是时间问题。
于大局而言,多他一个,少他一个根本没有区别。嬴成蟜匆匆走进一片肃穆庄严的章台宫,向正埋头批阅奏疏的赢政行了一礼:“王上。”
嬴政头不抬,只是默默加快了书写的速度,问道:“都安排好了?”“都安排好了。按祖母生前的愿望,将她老人家安葬在杜东的神禾原,在那儿向西可以看到祖父,向东可以看到父亲。“也照王上的您的意思,将按天子之礼为祖母下葬,陪葬的六匹骏马已经挑选好了,王上您随时可以察看。”
“察看就不必了,蟜弟你办事我信得过。"赢政将批好的奏疏往桌上一丢,直起身动作幅度很小地伸了个懒腰,“你若是无事就陪我四处走走吧。”“是。”
嬴成蟜跟在嬴政身后步出了章台宫,于途赢政似乎想说些什么,频频回望嬴成蟜,进而眉头大皱。
嬴成蟜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呢,嬴政就已经在他面前站定,视线落在了地砖上。
嬴成蟜也顺着嬴政的目光往下看,这地砖好好的,一点没裂啊,兄长这又是抽哪门子疯?
但这种话只能在心里蛐蛐,面上是半点都不敢显露出来的,而且还得换上副关切神色:“兄长,您这是?”
嬴政不语,只是抓住弟弟的手臂狠狠往前一拽。嬴成蟜猝不及防之下连着往前踏了两步,重新夺回身体控制权后便有些惊慌。夭寿啊,他怎么和哥哥比肩而立了!
韩非现在还做着他的门客呢,而据传那韩国副使正是走了李斯的路子,才能进犴狱对韩非实施道德绑架。
以如今他知晓的李斯性格,以及原历史线上李斯对韩非这个同门师兄弟的忌惮,李斯绝对把他也记恨上了。
他与兄长比肩而立的消息要是传到李斯耳朵里,肯定是要给他弹劾出花的。有道是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他才不干这种容易被人拿住把柄的事呢。急欲求退的嬴成蟜被赢政一句话钉在了原地:“蟜弟,你还记得你我兄弟二人上次比肩而立是什么时候吗?”
嬴成蟜用短暂的呆滞为过载的大脑散了会热,然后失笑道:“兄长这是在考我吗?”
嬴政见弟弟没有再退的意思,小小的笑容也爬上了脸颊:“就是在考你,你能答出来吗?我先同你说好,你要是答不出来,我可是要罚你的。”嬴成蟜无语地撇撇嘴。
你那是同我商量好了吗?你那根本是凭借王上身份强买强卖啊!可面前这个人不仅是生杀予夺的君王,还是与他自幼相识相伴,被他寄予了理想的兄长。
因此嬴成蟜决定不计较这点强买强卖。
他将手背到后腰,面向巍峨连绵的宫城,语气怀念:“当然记得,是父王山陵崩那日。”
从那天之后,你我之间就有了君臣分际。考虑到原历史线上成蟜的悲惨下场,我一直恪守君臣之别,不敢越雷池一步。与有着相同经历的人一起回忆往昔总是会更快乐,也更脆弱些的,赢政学着嬴成蟜的模样,也将视线投向远处的屋檐,用着宛若梦呓的声音说道:“是啊,是父王山陵崩那日。
“那时人人都告诉我,我成为了这座宫城,也是整个秦国的主人。我下达的命令是王令,哪怕是别国的君王听到也会战战兢兢。“可我知道,我身边只有你值得托付全部的信任。”嬴成蟜安静地听着,没有做声。
似他哥这样的强者,安慰和同情是已经被进化掉的无用物,他只需要静静地听。
正如嬴成蟜所料,他哥的情感宣泄一如既往地简短克制。哪怕是从骤然继位地不知所措,在宫中不知道可以依靠信任谁的煎熬到彻底掌握最高权力,成为名实相副秦王这段已经快要占据当前人生一半的经历也只是轻描淡写,两三句话就简单带过。
不过开胃小菜都肯上了,正菜也定然快了。嬴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蟜弟,你说祖母会怪我吗?”此话一出,嬴成蟜顿时明白他哥在纠结什么了。他们的父亲是因为被华阳太后认作儿子才凭借嫡子身份成为太子,继而成为秦王。
因此从礼法上而言,夏太后已经没了儿子,他与兄长也算不得孙子。夏太后身前选择陵址时曾提出想陪葬在他们的祖父孝文王身边,被楚系外戚们以夏太后只是孝文王一夫人,没有资格陪葬在孝文王身边为由给驳回。后来又想陪葬在亲儿子庄襄王身边,又被楚系外戚用庄襄王已经被过继给了华阳太后,从礼法上而言已不是夏太后儿子给驳回。因此夏太后才赌气把陵址选在了违背先例的杜东的神禾原。而这三次陵墓选址,他哥都知道,也是默许了的。嬴成蟜虽早知安慰对兄长而言是无用物,但该走的程序还是要走的。“祖母通达明理,宽和慈爱。此为礼法所拘,又岂会怪罪兄长你呢?“兄长您要还是心中过意不去,就命少府多制造一些冥器,供祖母在九幽之下使用吧。”
嬴政似是接受了这个说法,缓缓点头:“就依你意,也交给你去办吧。哦,还有祖母生前最喜欢饲弄动物,蟜弟你再命人去找些珍禽异兽,一并殉葬,祖母肯定会欢喜的。”
“是。”嬴成蟜躬身领命。
然后又听嬴政说道:“蟜弟,你说世上当真存在天命吗?”“嗯?“话题跳跃度太大,不明所以的赢成蟜从喉中发出来疑惑的音节。嬴政贴心地给了弟弟一点提示:“昔专诸刺王僚,彗星袭月,可见彗星乃是不祥之兆。”
这么说赢成蟜就明白了。
合着他哥根本不是突然间的孝心发作,看在亲祖母的份上给予超高的葬礼规格,弥补夏太后在陵址选择上的遗憾。
而是今年出现了时人认为是大凶兆的彗星,他哥以为是不孝顺的行为触怒了上苍,疯狂往回找补呢。
所以他哥这迷性心心理到底是到年龄了定期开启?还是小时候初生牛犊不怕虎,被他给短暂关闭了?或者说是间歇性发作,反常理运行,只信跳灾,不信跳喜那种?
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都不是好事。
为了避免他哥将来成为华夏历史上第一次大型诈骗的受害者,嬴成蟜决定下点猛药。
他嘿然冷笑道:“兄长还信这个?”
嬴政听不得弟弟满满嘲讽的语气,一挥袖袍将随侍的人赶得远远的,低声地说道:“难道你忘了昔年河图洛书之事!”少时顽劣,不晓其中奥秘,如今仔细想来,才觉后怕。若非伪造河图洛书为统一天下造势,又岂会惹来六国联军,致使父王积劳成疾,撒手人寰。
嬴成蟜持续冷笑,顶着嬴政极力压制怒气的眼神发出暴论:“按兄长的意思,昔年武王伐纣时卜与著俱得大凶之兆,那武王就该乖乖退兵,继续做商纣的顺民,也就更不会有周室八百年的天下了!”嬴政眼中的怒火瞬间平息下去,静静地看着弟弟,看着弟弟还能说出什么话。
嬴成蟜依旧迎着嬴政的目光继续说道:“兄长,所谓吉凶不过征兆,事情还需人为。
“我秦国历代先祖笔路蓝缕,以启山林,至兄长您已有并吞四海,一统天下之势,难道就要因为天上滑过颗星星就前功尽弃?“那弟今日说这彗星乃是吉兆,兄长是信还是不信?”嬴政周身的气息彻底平复下来,打趣道:“此番言辞如此激烈,倒不像你了。蟜弟你是想要做推蓍蹈龟的太公望吗?”嬴成蟜白了哥哥一眼,欠欠地说道:“只怕兄长你不是奋威扬戈的周武王。”
嬴政扬起巴掌,重重击在了嘴巴没把门的弟弟背上,看着弟弟咳嗽连连有些心疼,但还是努力保持住了人设:“刚刚接到的奏疏,照你建议,章邯已经率军进至蒲坂,北路无忧矣。”
嬴成蟜好不容易喘匀了气,结果听到的就是这个,当即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
不是,哥你搁这和我闹呢?早说不会完事了吗?我严重怀疑你就是故意找借口动手!
要不是你是秦王,我包揍你的啊!
多年相处,嬴政也明白了弟弟虽好,但容易炸毛,不能多逗的原理,所以见好就收,并及时扔出去一个甜枣:“韩国传回来消息,联军劳师久伐,粮草不济,至迟月内便会退兵。
“韩王年老久病,大限将至,其子更是一庸碌之辈,不足为道。你可想清楚了,一定要挂帅伐韩?韩母妃恐怕会因此责怪你。”嬴成蟜笑:“兄长,我姓嬴,是伯益的后代,你的弟弟。兄长既有鼎定天下的志向,作为弟弟的我怎么能只看着呢。“而且正是因为我身上流着韩人的血,才最适合做伐韩的主帅。“兄长不要忘了昭襄王与齐王并为东西二帝,齐王妄自尊大,全无道理便吞宋国,引得山东五国不满,联合伐齐。
“最终在燕将乐毅的的率领下连克齐国七十余城,几近亡国。后虽复国,却再无昔年与我大秦争雄的锐气。
“除了君太后初死那年,齐王建派兵参加联军围攻函谷关,其余时间只是一味自保而已。
“可见树大招风,并国需慎。我这个韩人的外孙去,多少能占点便宜。”嬴政在弟弟说话时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不似作假,又想起了王翦呈上的密折,终于点头道:“郑国言最快也要明年初才能修好水渠,还需至少积储两年粮食作为军用。
“三年后,三年后便由你为寡人攻取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