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第一百零五章
始皇十二年(公元前237年),王统兵十万攻韩,越五月,韩王安出降,韩国遂灭。
王仁厚爱民,性平有谋,居韩三月,民咸歌之,一年而大治。始皇闻之大喜,乃以长安王治理之法布于全国。一一《秦史·长安王列传》嬴成蟜清楚知道韩国在失去新野(今河南沁阳)与上党郡后,国力就彻底沦为了路边一条。
且在父亲与兄长日拱一卒的切削下,如今的韩国虽尚未沦为韩非所说的秦之内臣,丧失全部的主权与独立性,但保留下来的也不太多。在面对秦国时基本处于被随意拿捏,让冲谁叫就冲谁叫,让叫几声就叫几声的状态。
他哥前脚想要韩非,后脚韩国就屁颠颠地把韩非给送了过来。而且就差给韩非系上蝴蝶结,盖上红盖头,用大红花轿抬着,吹吹打打地给送过来了。所以尽管对韩发动进攻的时间比原历史线上要早几年,但赢成蟜依然十分肯定自己这次作战会很顺利。
但现如今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是顺利过头了。一路上都无需他放出大军,摆开攻城架势。只要他派个传令兵,擎着军旗,在需要攻打的城池底下吆喝几声,守将就会果断献城投降。令赢成蟜都开始琢磨起了韩这个字是不是有什么说法。否则没道理跨越两千年多年时空,那个同样以韩作为国名的国家也以在战争中善于反向冲锋和长途奔跑而闻名于世。就是如今的韩国已经摇不来援军,所以无法复刻车祸的名场面。额,打住打住,这纯属无端联想。再说母亲也是韩国人,绕来绕去地把自己也给骂进去了。
嬴成蟜开始认真思考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办。说句心里话,他不喜欢当前这种望风即降的局面。被人骂关系户,专挑软柿子给自己镀金,抢占别人出头机会对嬴成蟜而言都是次要的,甚至可以说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果想要建立一套新的秩序体系,那么在旧秩序的废墟上建立会是最好的。
既有比较,还无阻碍。
现在韩军望风而投,反而使得他束手束脚。因为如今的生产力决定了皇权不可能完全覆盖民间,所以中央必须以本地的世家与豪强为抓手,收取赋税,征调人力,达到统治收益大于统治成本的目的在华夏漫长的封建历史中,中央与地方的关系始终是既相互合作,又不断对抗。
中央强盛时,汉家天子下迁陵令都无一人敢置喙。可一旦中央衰落,门阀林立,自成王国,乃至于割据叛乱都变得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自然。对于这些因投降而完整保留的地方世家豪强,该用什么样的力道扇耳光,做到懵逼不伤脑,让他们心甘情愿地成为自己的抓手,进而成为真正的秦民,是摆在嬴成蟜面前的首要难题。
诚然为了减少当前的麻烦,嬴成蟜可以选择直接抄答案。毕竟秦国如此多的土地不是开局就有的,几百年扩张吞并,早对新占领区的管理与改造有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
但问题在于秦帝国建立后二世而亡,而且覆灭速度快得惊人。甚至从上到下鲜有愿为大秦留尽最后一滴血的人,作为统治基本盘的关中从黔首至公卿,约纷笔食壶浆,以迎沛公。
其中固然有他哥心急,想要毕其功于一人,吃了太多需要细嚼慢咽的大饼导致消化不良,军功爵制度进入生命末期,与社会发展不再适配的原因,但基层管理制度上的问题应该也不会小。
历史的债务不会消失,只会不断累积。
哥哥最重实绩,想要说服哥哥做出改变,就必须做出一番成绩,让哥哥看到他所倡导的新管理办法比旧的强。
作为一个拥有丰富经验的合格打工人,嬴成蟜早就做好了预案。但在此之前他从未到过韩国,对韩国的了解停留在纸面上和他人的讲述中,接下来必须结合实际情况进行修正。
嬴成蟜骑在马上,整个人随着马的走动不住上下起伏。身边的亲近人都知道这是他在想事情,所以也没有来打扰他。但这种自己人认为的不打扰放在外人眼中就是明晃晃的可乘之机。“长安君,长安君。"并不熟悉的声音将赢成蟜拽出了沉思。扭头向发声处望去,一张不是很熟悉,但洋溢着谄媚笑容的脸已经凑到了眼前。
嬴成蟜记得此人乃此城守将之子,他的将军父亲在献城投降时特意把儿子推了过来,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让儿子做他的门客。好歹是献城有功之人的儿子,多少要给些面子,嬴成蟜也就默许了此人在他身边当个向导。
至于名字嘛,他是真忘了。自征韩以来,于途破的城池也有十几个了,哪里记得住这许多。
嬴成蟜压下心中不快,尽量淡然道:“有事?”没有任何意外,源自前世记忆形成的下意识礼貌,又一次被当成了礼贤下士,你就是对我有意思。
但见那青年人脸上的大痘都因此涨红了几分,伸出手臂指着道路两旁的百姓道:“长安君你看,这些都是听闻大军入城前来迎接的百姓。都是王上恩泽与长安君您的威灵所致啊!”
嬴成蟜顺着青年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除了顶在最前头的几个积极卖力,稍可入眼外,余者皆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从声音到动作都透出一股有气无力。
眼神中更是充斥着一股麻木,对,就是麻木。默认现在所过的生活会永远持续下去,无所谓这里的统治者是秦人还是韩人。
嬴成蟜下意识扬起的嘴角开始绷紧变平。
狗屁的恩泽与威灵所致,他只看出来这些人应该很久都没吃上一顿饱饭,而且定然是被迫来参加这场所谓的欢迎仪式的。“驾。“嬴成蟜轻踢马腹,连一个眼风都没有留给这个年轻人,径直朝前行去。
作为占领者,他需要这样的狂热皈依者。但作为一个拥有道德感的人,他本能地厌恶背叛。
当目的与道德开始打架,限不见为净就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嬴成蟜一脸郁卒地进入到了专门为他收拾布置的华丽屋舍中,只觉一脚踏入后顿时进入了另外的世界。
目之所及处竞全是秦国制式的物品,布局也是时下咸阳流行的风格,就连熏香也是他喜欢的味道。
如果不是还有本能还在发出提醒,他差点就以为自己此时身处在咸阳的府邸中呢。
看来韩国真的很早之前就想投降了。
随后进入的甘罗在看清屋内陈设时也为之一愣,呆立半响后才放声大笑,直接盘腿坐到了席上:“主君的威灵,罗今日始知啊。”嬴成蟜白了甘罗一眼。
就你知道得多,就你长嘴了,一天天的,不调侃我几句浑身不舒服是不是?但手却很诚实地去提壶倒茶,然后主动将茶端给了甘罗:“你手下管着的暗探比我早入城半月有余,都打听出什么了?”是的,早在嬴成蟜正式接受攻打韩国的任务前,他就把手中的暗探全部扮成商队撒了出去。
一方面能够打探消息,另外一方面也是为进攻不顺时里应外合做准备。只是现在战事十分顺畅,全部任务都转为了情报搜集。甘罗也清楚自家主君对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句话的推崇,接过茶杯只喝了两口就开始捡着自家主君想听的话说。“阳翟(今河南禹州)那边传回消息,韩王闻主君兵不血刃,十日克七城,大为惊恐。准备答应王上提出的条件,献出南阳等地,换取退兵。但因国内大族张氏等不许,韩王正犹豫不决。”
嬴成蟜冷笑:“不许好啊,不许本公子就自己去取。阿罗你等会替本君书函一封,告诉姚贾,让他转告我那位舅父,让他尽快做决定。“不然等着本公子拿下南阳等地,条件就不是现在这个了。”甘罗起身肃容道:“是。”
“还有那个张氏……"嬴成蟜话说到一半就顿住了,犹豫着要不要接着往下说。这下甘罗总算来了精神,好奇接话道:“主君,那个张家可是有何不妥之处吗?张开地,张平父子二人虽相五代韩王,但如今俱已亡故,张氏子弟中已无出挑之人,不过强自支撑罢了。”
赢成蟜摆摆手,一副不愿深谈的模样。
阿罗有的,有的啊!只是如今年岁尚小,还没显出来而已。甘罗见他模样,愈发好奇,追问道:“主君?”“等将来有机会到阳翟再说吧。”
太史公的史记中记载留侯张良貌若好女,应该是好找的。为了摁灭甘罗熊熊燃烧的好奇心,赢成蟜赶紧转移话题:“城中百姓因何过得如此困苦?”
“哦,是因三年前联军之故。那时联军选择攻打武关,一应军马粮草都得经过此地,大军在外征战日久,百姓因此就变得困苦不堪。”匪过如梳,兵过如蓖,战争带来的灾难从来都不仅体现在死伤人数上,这个嬴成蟜懂。但嬴成蟜不懂为什么过了三年,竞然还是这个死样子。有三年的功夫,兄长都攒好攻打韩国的军粮了!面对嬴成蟜的追问,甘罗显得有些吃惊,但很快笑着解释道:“主君仁厚,对穷困孤寡多有赈济,自然不知晓世家豪族敛财的手段。”“敛财的手段?”
“正是。主君莫看这些人在大军面前望风投降,温顺似羔羊,但借着抗衡我大秦的名头横征暴敛,把田赋收到八九成的胆子可是大大的有。“而且休说是这一城,咱们如今打下的十余座城池,城中俱是此种状况。“韩王难道就不管管?"嬴成蟜秀气的眉毛拧成了麻花。甘罗把先前接到的白眼还给了他:“主君勿要忘了昔年在魏国龙阳君门客行下的恶事。”
在世家贵族眼中,黔首黎庶只是可以随时提取的钱袋与柴薪,根本不值一提。若是韩王能管得住,他又何必说服父亲举族迁秦呢?放眼天下,能够对地方世家豪族形成有效控制管束的,也只有以严刑峻法,推行弱民的秦国而已。
所以他也坚定地认为秦国最终能消灭山东六国,实现统一天下的伟业。“这样是不行的,得改一改,而且要快。”嬴成蟜声音淡淡的,但落在甘罗耳中不亚于炸响了道惊雷。
“主君!”
我知道您心善,见不得穷人受苦。可社会结构不是一天形成的,您这刚克城就要改,实在是太激进了!
而且王上知道您打算这么做吗!
嬴成蟜双手拢袖,做哲人思考状:“放心吧,我有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