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淮的声音虽然很轻，但在丘桐和马将军听来却格外清晰。

“怎么了，周淮？”丘桐问道。

“马老师，丘老师………”周淮指着那个难以处理的非线性项，有些不确定地说道：“这个项……它的形式，如果把这里的几个变量看作是复数，然后把它放在一个黎曼曲面上……它的结构，有点像一个阿贝尔微分的积分。”

“阿贝尔微分？”丘桐和马将军同时一愣。

这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领域。

一个是研究流体和材料力学的偏微分方程，另一个是研究代数曲线和复分析的代数几何概念。马将军是彻底听不懂了。

尽管他的数学并不像是他之前说的那样连数学书都看不下去的程度，甚至可以说，他的数学还相当的不错。

不过对于这些涉及到其他领域更艰深的数学，他也只能表示自己弄不明白了。

但虽如此，他也并打断，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他知道，天才的思维往往就是这样跳跃的。

或许这个年轻人还真的就从他的团队，以及丘桐的面前，找到了那没有被注意的盲区呢？

不过，旁边的丘桐听到周淮的讲述之后，却是眉头立马凝起。

他猛地将草稿纸拿近到眼前，凑到眼前，死死地盯着那个被周淮指出的部分。

“你继续说！”

周淮继续用他那略带腼腆的声音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它的形式很特别。如果忽略掉它物理意义的背景，单纯把它看作一个数学结构，它试图描述的可能是一种“拓扑变化’。”

“你们看，当这个参数超过临界值时，模拟结果就发散了，这在几何上，不就像是曲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洞’或者一个“奇点’，导致所有的路径走到这里都掉下去了吗？”

他越说越流畅，眼神也越来越亮：“所以，我们是不是可以换一个思路？不去选择硬解这个方程，而是去分析这个方程所描述的「几何结构’什么时候会发生拓扑变化。”

“由此我们可以引入代数几何的工具，比如模空间理论，来描述所有可能的解的几何形态。我们要找的不是一个具体的解，而是这个“解空间’的边界。”

“那个让计算发散的临界值，很可能就是这个模空间的“尖点’。”

丘桐跟着周淮的说法陷入了思考当中。

“要不……你来演示演示，带了笔和纸吗？”这时候，旁边的马将军说道。

他此时想的是拿到对方的演示，然后带回到他团队中，给团队里面的数学家和物理学家们都看看。顺便让他们见识见识这个年轻人的厉害。

“没问题。”周淮点了点头，随后就将手伸进了自己的口袋，今天参加阅兵观礼，他身上穿的还是一套正装，不过这并不影响他随身携带纸和笔的习惯。

而不约而同地，旁边的丘桐这个时候也将手伸进了口袋，同时说了一句：“我这有。”

两人甚至有些相同的动作，让旁边的马将军看了后就是一愣，随后便哈哈笑了起来：“你们这对师生还真是相当地有默契啊。”

丘桐也是一怔，随后便笑着收回了手，对马将军说道：“应该说，这是好的数学家们都会有的习惯。”马将军：“看来在你的眼中，你的学生已经算是一位优秀的数学家了啊。”

“并不只是我的眼中，而是整个数学界的眼中。”丘桐笑呵呵地说着，顺便还扯起了前段时间数学界各种大数学家们都争着想要收周淮当学生的事情，听得马将军是连连称奇。

旁边的两位长辈都在谈论着自己，不过周淮现在却是完全没有将心思放在他们的谈话上面，而是将自己的纸摊开之后，便开始在上面写起了自己刚才的那些想法。

对于偏微分方程，他确实是略懂一点。

嗯，相比起数论和代数几何来说的话。

大概就像是泛函分析一样。

不过，他最近在EH猜想上面构造出来的算数分布对偶原理，其实从思想上也是和偏微分方程里面的那种不去求解，而是只证明解的存在性和唯一性的弱解方法有些类似。

不过，这些东西都和他现在正在解决的问题没有太大的关系。

他静下心，在草稿纸上面写着，偶尔间余光注意到面前的天安门广场，心中也会稍微有些感慨。在这个地方还在研究数学问题的，不敢说历史，但说现在，应该也就他了吧？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他们这个角落和周边的情况也是形成了巨大的差异，其他那些受邀上台观礼的人，此时基本上都算是在进行着人际往来。

也就他们这里是在讨论着学术。

嗯，这就是纯粹的学者吧。

直到片刻之后，周淮将草稿纸写的差不多快满的时候，终于是停下了笔，说道：“写好了。”旁边的马将军和丘桐早已经停止了聊天，刚才一直看着周淮在草稿纸上面的推导。

此时见到他几乎是没有停顿地就将这满满一张纸的数学式子写的如此流畅，马将军更是惊叹，这样天才的思维速度。

真是让他都有点想要改变最初的想法一一直接把周淮抢到他们研究所去。

而旁边的丘桐倒是对此见怪不怪，接过了他手中的草稿纸，开始从头到尾看了起来。

越看，他的心中也越发惊叹。

一直以来他都对周淮那惊人的思维方式赞叹有加，而这样一篇草稿纸更是将此展示得淋漓尽致。之前他一直试图在偏微分方程的框架内，用“分析”的方法去攻克这个问题，但他却忘了，数学的各个分支是相通的！

他自己就是几何大家，怎么就没能跳出这个思维定势？

果然还是老了，思维僵化了啊……

他在心中微微一叹，而后继续往下看去。

毫无疑问，周淮走的就是用几何的方法去理解分析的问题！

“模空间……尖点……”看着周淮继续展示出来的这些方法，丘桐口中喃喃自语，眼中爆发出惊人的光彩，“对啊！我们可以建立一个描述这个系统所有稳定状态的几何空间，然后去研究这个空间的性质！那个非线性项，它不是一个障碍，它就是定义这个空间几何结构的“曲率’！我们只要找到曲率爆炸的那个点，就找到了系统崩溃的临界点！这……这甚至可以给出一个解析的判据，而不仅仅是数值模拟！”他激动地拍了拍周淮的肩膀，力气大得让周淮一个趣趄。

“好小子！你这个想法……简直是神来之笔！”

马将军看着激动不已的丘桐，再看看旁边嘿嘿笑着，脸上还有点不好意思的周淮，终于反应了过来。他虽然不能很快地理解周淮都在草稿纸上面写了什么东西，但他听懂了丘桐的结论一周淮提供了一个全新的、可能更优越的、甚至是解析性的解决方案！

他看向周淮的眼神彻底变了。

这是真正不可多得的天才啊！

甚至能够在这样临时的问题上面也表现出如此惊人的能力，还有如此快的思考速度。

实在是……

他终于有些忍不住地开口道：“周淮同学，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来我们海军的研究所？以你的能力，到时候肯定也能够当上像我这样的将军，小伙子长得还挺帅，到时候穿上一身将军装，那还不得好看到哪里去？”

旁边的丘桐立马护起了犊子，“马将军，可不能这么挖人啊，现在周淮可还是我们华清数学系……还有燕大的本科生，现在可还得在学校学习了，你真要抢的话，可是得同时和我们华清和燕大一起抢啊。”虽然如今的丘桐依然对燕大抱有偏见，不过现在这种时候，他也得把燕大的旗扯过来用用了。“哈哈哈~是我多言了。”

听到丘桐这么说，马将军也只能无奈地一摊手，然后对周淮说道：“不过嘛，如果以后有机会找周淮同学合作的话，周淮同学应该不会拒绝吧？”

周淮笑着点头：“当然不会拒绝。”

“那就好。”

马将军点点头，随后指了指丘桐手中的那张草稿纸，说道：“丘教授，这张草稿纸……我就带回去了，要给我团队的成员们看看。”

“不管如何，这次两位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啊。”

丘桐连连摆手，然后指了指旁边的周淮说道：“都是这小子能干，我实在是惭愧啊。”

马将军笑了笑，随后对周淮说道：“周同学，那我也就单独向你表示一下感谢了，如果你的这个结论回去之后被验证有用的话，那么你也算是为我们海军的发展提供了一点贡献。”

周淮此时还感到有些意外：“这样就算是对海军的发展提供了贡献吗？”

“是啊。”马将军感慨道：“这就是数学的威力啊。”

而后他摆了摆手，“那我就不再打扰了，以后有机会咱们再聊，最后，也祝两位观礼愉快。”随后他便离开了这里。

丘桐看向了周淮，向他比了个大拇指，表扬道：“刚才做的很不错，有机会就要表现出来。”周淮点点头。

至于什么有机会就要表现这样的事情……

他刚才单纯只是看到有意思的数学问题，所以就想着试一试自己的方法而已。

真没什么想要表现自己的想法。

肯定是这样。

“另外，你对于应用数学，持什么看法？”这时候，丘桐又问道。

周淮一怔，随后摇摇头：“没什么看法啊。”

“那你觉得是纯数学好还是应用数学好？”

“见……说不上来，哪个让我觉得有意思，哪个就好。”周淮说道，“不过我现在也还没有接触过多少应用数学中的问题呢。”

丘桐便哈哈一笑，然后说道：“这就挺好的，至少不像是有些婆罗门数学家一样，觉得研究应用数学是低下的，就应该研究纯粹数学之类的想法。”

周淮对于这事情也算是有所耳闻，听说过去有些数学家觉得纯粹数学就是应该找不到任何实用的价值，甚至还会以此为傲。

最知名的一位当属英国数学家哈代。

这位20世纪初的数学家向来为自己对纯粹数学的追求而感到骄傲，并且为此写了一篇散文，叫做《一个数学家的辩白》，里面便重点坦述了他对保持数学纯粹性的追求，从而论证了数学的价值与其应用无关。当然，其中他重点有一句话是这样说，“我觉得，如果我的工作对战争或其他任何实际问题产生了影响，那将是不可原谅的。”

哈代经历过一战和二战，甚至这篇散文就写于1940年，而在他那个时代，数学最大的应用价值，基本上都表现在战争当中，至少不会像是现代这样，有着大量民用技术对数学的需求。

因此，这也促使哈代最终成为了一名反战者，所以才会表现出这样的倾向。

当然，从那个年代走出来的相当多数学家也都保持着对数学纯粹性的追求，像是布尔巴基学派这个建立于法国，并且走出过像格罗滕迪克这样的顶尖数学家的数学团体，也同样保持着对纯粹数学的追求。不过嘛，这些数学家的想法到了现代之后，倒是消散的差不多了。

新一代的数学家们鲜少会有这样的想法。

毕竞应用数学赚的米是真比纯粹数学多啊！

民用科技的兴起，实在是让应用数学家们能够从中赚到不菲的报酬。

周淮能够继续搞纯粹数学的研究都算是因为现在纯粹数学的问题能够让他提起兴趣，如果未来的时候有另外一个应用数学的问题能够让他提起兴趣，他肯定也会毫不犹豫地去研究的。

丘桐这个时候也继续说道：“就像是我，其实也算是一名应用数学家，因为我其实也算是一名理论物理学家，当初在哈佛大学的时候，我还担任了物理教授呢。”

周淮点点头，丘桐搞出来的卡拉比-丘流形就在超弦理论中有着非常巨大的作用，并且被认为对统一场论有重要影响；此外他和别人合作证明的正能量猜想，也是广义相对论中的一个重要问题。

因此，说丘桐是一名物理学家也确实没问题。

丘桐继续说道：“当然，我这么说也不是就推荐你突然去研究应用数学，只是告诉你，以后如果有这样的机会，也不妨去试一试，你就会发现这些应用数学也确实是比较有意思，无论是理论物理，又或者是其他的什么。”

周淮颔首：“我知道了，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会试一试的。”

丘桐笑着点点头。

而这个时候，有工作人员走过来，对他们说道：“两位贵宾，仪式预备阶段已经开始，烦请两位先回到座位上，谢谢。”

丘桐和周淮点点头，随后也就回到了他们的座位上，安静等待着仪式的开始。

时间很快过去，随着阅兵式的正式开始，看着军队，以及那些鲜亮的兵器装备从面前行过，周淮也是感到了一阵心潮澎湃。

这些东西，大概也都算是数学在应用方面的极致体现了。

虽然上个世纪的那些数学家们因为反战的缘故而希望数学保持其纯粹性，不希望将其用于战争，不过对于周淮来说，他对此反倒是没有太多的想法。

或许是因为曾经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也或许是因为身为华国人天生的武德充沛。

反正周淮对于将数学用于这些兵器装备的开发上面，没有什么抵触。

当然，他是爱好和平的，不过若是战争降临，他也不会吝啬于贡献自己的数学。

就这样，时间很快过去。

四十多分钟的时间，阅兵仪式也算是结束了，在场的所有人也开始有序离开现场。

周淮和丘桐离开了现场，之后也算是没有多余的事情了，于是便返回了学校。

车先是到了燕大门口，下车的时候丘桐问了周淮一声：“法语现在还有问题吗？”

周淮笑着说道：“现在已经差不多了，日常交流什么的都没问题了，数学里面的专有名词我也都记得差不多了，不过这些专有名词还真是有些麻烦。”

丘桐哈哈一笑：“确实是这样，这些表音文字相比起表意文字来说还是差了不少。”

“这些英语、法语、俄语什么的语言，创造新名字就只能从一堆字母中排列组合，不像是汉语这样，有新的名词，只需要从现有的文字体系中进行组合就行了。”

“不过没办法，现在外国人在这些科学方面还是占据优势，我们也只能跟着学习。”

丘桐摇摇头，随后便说道：“行，距离布尔巴基讨论班也要不了多久了，到时候也别忘了把法国签证给办下来，最好是申请申根签证，这样也能够在欧洲不少国家之间出行了。”

周淮点了点头：“好的。”

“行，其他的就不多说了。”丘桐点点头，最后笑呵呵地说了一句：“听说你平常都是住在燕大这边的，有时候也来华清这边呆一呆，我这边丘班的课，你有时候也可以来上一上嘛。”

“好的，到时候有时间我就会去。”周淮挠挠头，他这段时间以来也确实是一直住在燕大这边的宿舍，华清那边基本没怎么去过。

虽然两所大学相邻，不过从一所学校步行到另外一所学校也得花个二三十分钟的样子，所以他平常也就懒得去华清了。

丘桐颔首，随后挥挥手，而周淮也下了车，走向了学校。

随后拿出手机，打开一看，便是一愣，好家伙，怎么又是一堆人给自己发消息。

点开一看，方才恍然大悟。

敢情是因为之前他发在朋友圈发的那个视频引来了不少朋友们的询问。

就连他姐也发来消息问他是怎么上去的，还问是不是别人的视频。

靠，他有这么闲吗？

随后，他便一边朝宿舍走，一边拿出手机给这些朋友们回复。

当然，在他老姐那里就完全是炫耀了。

周淮：【sorry，我还真就是在现场，你回头看看电视直播，说不定还能够从上面看到我呢。】然后又多发了几张图片和视频过去。

周淮：【图片.jpg】

周淮：【视频.jpg】

没过一会儿，周柔的消息就发了过来。

猪肉姐：【靠，凭什么？】

周淮：【就凭我老师比较牛逼，受到了邀请。】

猪肉姐：【哼，有什么好得意的，我老师也牛逼。】

周淮的眉头一挑：【现在已经正式确认了？那位王利教授？】

上个月的时候，陈岳院长向人大那位王利教授推荐了周柔，周柔也说那名王利教授非常厉害，是什么民法第一人。

猪肉姐：【是啊，研究生推免工作已经结束了，现在我已经算是跟着王老师了，哼哼，王老师在我们国内法学界的地位可不比你那位老师在数学界的地位差。】

周淮耸耸肩。

这数学和法学两个领域完全不能放到一块儿来比好不好。

法学这东西，各国自有各国的国情在此，因此法学家也往往都是要根据自己国家的实际情况进行讨论，在现代，法学家的身上也都有着浓厚的国家色彩。

而数学那就可以从国际领域进行讨论了，而出名的数学家也往往都是在国际上出名，而并不单单是国内出名。

从这方面来说的话，这大概也算是自然科学学者和社会科学学者之间的差别了。

不过嘛……

周淮还是觉得他们数学更牛逼一些。

毕竟按照学科鄙视链来说，一向是理工科鄙视社科，而理工科之间，数学又处于鄙视链的最顶端。周淮：【行啊，那就恭喜你了，国庆节放假记得请我吃饭啊，未来的大法学家。】

猪肉姐：【没问题，不过先把你当初答应我吃的大餐给请了再说。】

周淮一愣，他啥时候答应过的来着？

不过很快，强悍的记忆力倒是帮他回忆起了自己当初说的话。

嗯，就是当初他们从IM0凯旋而归的时候，华国数学会带他们开庆功宴的那个酒店。

当时他确实和周柔说有机会请她去那个餐厅吃一顿。

于是他便回复道：【行啊，这两天就请你去吃】

猪肉姐：【真的？不骗人？】

周淮：【骗你干嘛，就这两天，我现在就订座！】

猪肉姐：【好好好！不愧是我最亲爱的弟弟】

然后周柔发了一张以他们小时候的照片做成的表情包，照片中的周柔两只手抱着周淮的脑袋，像是抚摸宠物一样，下面还有个【弟弟乖】的配文。

周淮扯了扯嘴角：【你再发这张图我就不订座了】

于是周柔便撤回了一条消息，然后回复道：【好好好，不发了】

周淮无奈地摇摇头，随后也懒得多说，继续朝着自己的宿舍走去。

接下来就是国庆节假期了，周淮也确实请周柔去那个高档餐厅吃了一顿，最后花了一千多块钱，人均消费高达五百多。

而之后周淮也没有忘记让周柔请自己一顿。

最后周柔请了他一顿人均一百多块钱的。

总而言之，这一个国庆节下来，他们这对姐弟也算是没有辜负了他们的肚皮。

而随着国庆节的结束，时间便再度飞快地过去。

来到了10月底。

华清的宿舍中，周淮书桌上写满了复杂数学式的草稿纸，长出一口气。

“算术分布对偶原理，终于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