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后不想跟你合葬(1 / 1)

第51章母后不想跟你合葬

她去世的时候不过将将过了五十岁的生辰,虽然这个岁数在民间,早已是老祖母的年纪,算是高寿了,他们的长子次子也都陆续娶妻,可李从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和谢明枝老。

他还能上马,拉开二十石的弓,他依旧身强力壮,肚子上毫无赘肉,而谢明枝,保养的更年轻,看着也不过三十多岁,她甚至依旧有一头乌黑油亮的头发。除了眼角略有几根细纹,她依旧那么美,岁月只是给她增添了成熟的风韵,没有风霜。

他们的幼子煌儿才五岁,因为自小跟着他们长到现在,李从甚至觉得他们不过一对年轻夫妻,离老年还远着呢,更别说死这件事。快马加鞭的赶回元京,迎接他的,是李睿那张愤恨的脸。他来不及斥责看不顺眼的儿子,直接问他母后的病情如何了,李睿不怒反笑,嘲讽他,是不是跟美人游山玩水,昏了头。李从勃然大怒,即便儿子当了皇帝,他也是老子,也是太上皇,对亲爹这么说话真是反了天。

他问,谢明枝的病,如何了,可好些了,太医怎么说。他永远都忘不了,李睿冷笑的样子,就像他根本不是他亲爹,而是仇人。“父皇有心吗,长了眼睛吗,宫里挂起白幡,儿臣也带了孝,信早就传给父皇,父皇却故作不知?母后,薨了。”

他已经全然忘了,自己说的话,自己有什么目的,他回来是听说皇后病了,病的严不严重他根本不清楚,连信都没看完,立马回京,这逆子再说什么的,薨了?谁,总不能是谢明枝吧。

李从不信,这不可能,他走之前,就想带她一起去江南,她的身体一直都很好,太医请着平安脉,从未说她有病,如果那时她身上带着病,他该早就知晓,怎么可能会想去江南。

他痛骂了李睿,说他是逆子,诅咒自己生母,到底有没有良心,他让他跪下,想要抽他一顿,他将手中的马鞭甩出去,鞭子在那逆子额头上,留下一道血痕。

侍卫们跪了一地,没人敢拦,也没人敢劝阻,太上皇打皇上,老子教训儿子,谁出来劝,谁的下场就是死。

这几年太上皇脾气越来越不好,越来越古怪,对前朝臣子的容忍度也越发低,皇后娘娘在的时候,还能劝着他些,现在皇后娘娘不在了,谁都不知道,事情会怎么发展下去。

太上皇和皇上,这几年关系越发冷淡。

李睿跪下了,却依旧咬着牙,脸上带着嘲讽的笑,不服气的望着他,完全就是个刺头的样子。

李从伸出的手,心疼的想要看看他伤口的动作,顿时被憋回去,这死孩子拧的很,长相脾气十足像他,完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想从这孩子身上,看出一点谢明枝的影子,却失望的发现,根本是徒劳。此子类我,他本该对这个最像自己的次子,最为宠爱也最寄予厚望才是。其实,寄予厚望是没错的,李睿精明,武能带兵打仗,文能治国安邦,友爱兄弟姐妹,孝顺爹娘,任谁都挑不出这个继承人的错处来。可就是因为太像他了,李从才知道,这逆子心里在想些什么,就像面对一面镜子,面对另一个年轻的自己,面对他的愤怒,李从甚至有些狼狈,无法面对他跟谢明枝生育七个儿女,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二子,玉仙李熔出生的时候,他常年在外征战,那时谢明枝还不是他的皇后,不过是后宅一个小小的八品妾,他并不很在意,有了子嗣他虽高兴,却也遗憾他跟嫡妻感情不好,长子长女居然都不是嫡出。

但他对这两个孩子,是有愧的,玉仙去和亲,李熔被送给林太后抚养,对这两个孩子,他始终底气不足。

底下最小的两个穗仙和煌儿,生在他跟皇后感情最好的时候,中间的几个,丽仙和熠儿,也很会跟他这个父皇相处,只有次子,虽然最得他器重,却也最沉默寡言,从没有别的孩子对他那么亲近。这孩子小时候,因为长得像他,曾经很得他喜爱,可他越大,看到如同镜子映照的那张脸,不知为何,李从就越不喜欢他。尤其是,看到他粘着他亲娘的时候,不悦和厌恶,是自己都没办法控制的。李从喜欢煌儿,煌儿不仅是他一手带大,长得非常讨喜,很像他,也很像她,好似将他们两人的优点融合在一起,从小就生的玉雪可爱,非常聪慧,只有四岁便学了九章算术,也特别会讨他喜欢,跟次子那个茅坑里石头的性格完全不同。

他甚至生出废长立幼的念头,让煌儿做太子,终究顾忌着朝堂安稳还有跟次子的父子之情,没有真的那么做。

“你恨我,是吧,老二。”

他总是这样叫他跟谢明枝的儿子们,老大老二小三小宝,至于刘氏生的那个皇子,虽然也养在皇后膝下,他却总是下意识把那孩子排除他儿子们的齿序。他不知道,亲生儿子对他的冷漠来源于何处,以至于现在毫不掩饰的,恨他。

“你就算再恨我,也不能诅咒你娘,你娘何曾有对不起你?”“娘没有对不起我,对不起她的,正是父皇你啊。"李睿在冷笑:“母后病重的时候,父皇依旧美人在怀,伴美同游,有半分想过母后吗,怕是早就把母后忘到脑后去了吧。”

“她怎会病重,她现在在哪,我去见她,你有时间跟你老子打嘴仗,不如想着广贴告示,寻找名医,把你母后治好。”李睿像是从嗓子里抽出一声气,轻蔑不屑,却又满含着伤痛:“你总是这样,不听人说话,母后,薨了。”

李从不信,哪怕看见整个建章宫挂满白幡,他的孩子们,不只是李睿,还有熠儿、丽仙穗仙,甚至还有千里迢迢从漠南赶回来的玉仙,他们都披麻戴孝,神情悲切的望着他。

他根本不相信,执意要去看,他总觉得这不过是一场梦,或者,是玩笑,因为她生气了,自己就算再怎么跟她置气,也不能带着沈玉珠一起去,所以故意闹这么一场,好让他害怕,她在吃醋呢。

李从笑了起来,盯着儿子噬人的眼神,他才不信,她分明一直很康健,请平安脉的太医说,她能活到八九十岁呢,怎么可能短短半年就重病薨逝了。然而他看到的,是停在凤仪宫的棺材,金丝楠的板子,皇后的仪制,他们的幼子煌儿,跪在那里烧纸。

煌儿看到了他,扑了过来,哇哇大哭,跟他索要母后,他一向心疼这个儿子,若平时这么哭,早就抱起来哄着,甚至顶在脖子上,让儿子骑大马了。现在,他却只是愣愣的站在那,一动不动,连他自己都是茫然无措的,如何能安慰幼子。

“这不可能。"他绝不相信。

“为何不可能,早在父皇想要去江南游山玩水,母后就已快油尽灯枯了。”李睿的恨,完全不屑掩饰:“在母后病重的起不来身,甚至连一句话都说不出的时候,父皇您,在做什么呢?儿臣派人送了十几封信,父皇一封都没回,也不愿回来见母后最后一面,现在您装的不知情的样子,给谁看呢。”李从沉默以对,并不为自己辩白,只是看着那棺材,那牌位,那上面的名字,谢氏?

谢氏是谁?他的皇后谢明枝吗?李从不信,这个谢氏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就想欺骗他,他绝不会轻易上当。

次子对他冷嘲热讽,幼子抱着他的大腿,哭闹着找阿娘,长女默默在那里烧纸,对他不理不睬。

时隔多年的父女再会,竞然是在这种场合,两人唯有相对无言。李从死死的盯着,忽然开口:“开棺。”

李睿豁然抬起头,目光锐利:“父皇到底想做什么,母后都已经去了,您还让她酒泉之下不得安宁吗?”

李从恍若未觉:“我怀疑你母后根本没事,这里面躺着的,根本不是你母后。”

李睿冷笑:“当初儿臣那么多信叫父皇回来,父皇不肯回来见母后最后一面,如今还要强行开棺打扰母后清净,我绝不允许有人亵渎母后,哪怕是父皇。李睿挡在棺木前,那张脸冷静严肃,那双眼睛却将他恨到了极点。玉仙缓缓起身,她叫了一声父皇。

这声父皇,真是久违了,李从看了过去,神色恍惚,这几个孩子中,玉仙最像她,哪怕此时冷静地不像话的模样。

他登基后,一改大周对外求和的态度,对羌人及其强硬,岁币也不给了,也不互市了,冬天只要他们敢南下打草谷,就是一个字,杀,他养那么多兵马,不就为了今日的扬眉吐气,老汗王被杀,他派出使者,要把玉仙接回来,她回来后依旧是大周公主,他会找大周最好的儿郎去配她。她不肯回来,还带回来一封信,说自己遵胡俗,已嫁给老汗王之子成了新汗王库尔都的大妃。

接到那封信时,皇后直接晕倒,他恨得咬牙切齿,可谁能想,他们的女儿居然短短六年内,一统大漠,还杀了丈夫库尔都可汗,成了草原的女汗王呢。“我回来,见了母后一面,母后走的,还算安详,并未有任何不甘,父皇执意开棺,是要污了母后身后清名,让群臣都质疑母后吗?”李从看着这个女儿,她缓缓说话的样子,都跟她母后很像,他好似看到刚当上皇贵妃时的谢明枝,那时他迫于前朝压力,不得不纳林氏为贵妃,林氏在后宫不安分,屡次生事,他的皇后,就是这样慢条斯理,条理分明的,让林氏吃瘪受罚。

他甚至从这个女儿身上,看到自己的妻子在朝堂上,为了推广女学与朝臣们唇枪舌剑的样子。

李从并不激动,至少表面上是这样,他只是看了女儿一眼,淡淡叫了一声玉仙,说了一声,你不懂。

“朕看谁敢上前,饶了母后安宁,朕绝不会放过他。"李睿一挥手,金吾卫就把灵堂层层围住。

李从完全没生气,反而笑了:“不愧是我的儿子,你要对亲父动武,别忘了,这皇位是我传给你的,我能给你,就也能收回来。”李睿丝毫不惧。

很好,这小子有骨气,他果然没选错人,随着他的挥手,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黑甲卫,包抄了整个凤仪宫。

老二很有他的风范,很像他,所以他才能这么放心,把大周朝交到他手中,可惜,还是嫩了点,若真要动手,怎能不留一手,若是他李从的做事风格,留二手三手,都是正常的。

他再次说了,开棺。

煌儿吓得够呛,已经不趴在他怀里哭,反而扑进二哥怀里,瑟瑟发抖,小孩子的直觉是最敏锐的,他已经察觉到,自己和蔼可亲,愿意让他骑大马的爹爹,至少在此刻,已经变成了别的什么生物。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张脸,曾经的每个夜晚睡着他的身边,与他红袖添香,与他恩爱缠绵。

李从豁然睁开眼,他感觉到喉咙很痛,胸口似乎有大石在压着,让他喘不上气。

太医在给他把脉,开药方,见他醒了,王德急忙把扶起,靠在身后的软枕上,李从想问,自己怎么了,然而一张口,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随即剧烈的咳嗽,血沫随着咳嗽飞出来,溅到被子上。

伺候的奴才们快要吓死了,王德急忙叫人沏来温茶,顺了好几口,才把咳嗽压下去。

太医连连摇头,劝道:“殿下,您这是急火攻心,情志过极、火邪内扰导致的血厥,微臣已经给您开了凝神静气方,您喝着药却也不能在轻易动气,五志之火直接上炎,灼扰心神,您这病就来的又急又快,才会晕过去。”李从开口,太阳穴像针扎一样的疼,冷汗顿时如同雨下:“急火攻心,还会导致头疼,本王觉得这里疼得难忍。”

太医急忙把脉,又问了病症,决定施针,好不容易缓解了些,李从的脸色,依旧是苍白的。

太医额头上的汗都要低下来了:“殿下,您可千万莫要再动气,您这是七情内伤,思忧过重,这两种情志太耗伤心脾,气机郁结,长期以往下去,会消耗肺气、心血,损伤脾运,严重了就会像您这样,导致头痛难忍啊,殿下,您年纪轻轻,怎会得这样的病,急火攻心加上思忧过重,偏头痛就像是病根顽疾,很难祛除。”

太医百思不得其解,能到这种地步,都称的上沉疴了,成王殿下这么年轻,到底是怎么得的这个病,往日在宫里遇见,瞧见成王殿下总是带着温和疏离的笑,近年来他又得陛下重用,是诸皇子中,第一个封王的,到底有什么事能让他如此郁结。

李从默然片刻:“无妨,请给我开一剂川芎茶调散,多放些细辛、羌活。”太医一顿:“这细辛散寒力强的药物,殿下的头痛症,竟严重到这个地步了吗?还是先只用川芎试试,调理一番。”李从无可无不可的应了,望着花窗处发呆,重生后,他一直刻意的,让自己不要去想上辈子那些事,尤其是,她死后发生的那些,此时却在他脑海中,无比清晰。

他想起那张脸,谢明枝的,苍白,冰冷,双目紧闭,她穿着皇后的大妆衣服,躺在棺材里,毫无声息。

这对李从来说,完全是意外的,分明之前还好好的人,会跟他吵架,会用无声的沉默跟他对抗的人,忽然没了,太突然了,他一点准备都没有。而他在做什么,他跟她置气,离开了她,甚至为了让她吃醋,故意气她,带走了另外一个女人,她重病,甚至痛苦的时候,会恨他吗?李从一直都很有把握,游刃有余,坚信他跟谢明枝,会一起活到八九十岁,看着他们的孩子长大成人,子孙满堂,甚至他们都有重孙子、重重孙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手拉着手,一起含笑离开,生前死后,他们的名字就放在一起,她永远都是他的妻。

他们一直都很健康,幼子的年纪这么小,他以为时间还有很多,只是置气,她会原谅他的,出了元京他就有些后悔,却拉不下面子,像小孩子一样,等她先低头,等她来跟他认罪,来哄着他。

以前一直都是这样,他是夫君更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是别人对不起他,没有他对不起别人,就算他真的错了,也是别人跟他谢罪认错为何会如此,为何她会不等他,她生气了吗,所以连最后见面的机会,也不肯给他。

他喷出鲜血,晕厥过去,却依旧紧紧攥着她的手,不肯放开。李从不愿去回忆,后来发生的事,对他来说就像噩梦似的,他不肯离开她的棺椁前,更不肯下葬,她的梓宫一直停在凤仪宫。他们说,太上皇疯了,居然睡在棺材里,太后是死人,太上皇就是活死人,李从不在意这些,他就像是游魂,浑浑噩噩的度过一天又一天。他已经亲手杀了沈玉珠,却再也换不回自己的皇后,不能再让她消气了。他将头埋在她的胸口,企图听一听她的心跳,企图让她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这吓坏了所有人。

李睿终于看不下去,强行把他拽下来,冷言冷语让他莫要故作深情给旁人看。

这逆子,如果不是皇后生的,他一定废了他,李从冷漠的看着,完全无动于衷,他好似失去一切对外界的反应,煌儿的嚎啕大哭,也不能唤回他半分。谢明枝的离开,也带走了他的人性和感情。真是奇怪啊,活着的时候,他意识到谢明枝的重要,却总觉得也没那么重要,总觉得她会一直包容他,等着他,无论他做了什么,她都会原谅,只要一回头,总能看见她。

心像是被腐蚀了一个大洞,无论如何都觉得空虚,填不满,最终他也被吞没。

李睿在冷笑。

暴怒的时候,他的确想着,废了这个逆子,让他的煌儿做皇帝,但李从实际上,已经做不到了,谢明枝为这孩子铺的路,已成一条康庄大道,他年轻有为,礼贤下士,即便是那些老臣也不会同意自己这么做。“母后留了遗言,父皇想知道她说了什么吗?”李从像是终于有了反应,迟钝的,抬起头。李睿顿了顿:“母后说,她唯一的遗愿,就是不要跟父皇你,合葬一穴,她要葬在妃陵。”

已经许久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李从,大吵大闹,咒骂自己的儿子,说他说谎,甚至像个要不到糖吃的小孩子。

李睿笑的肆意又嘲讽:“父皇可以去问问母后那些宫人,问问看儿臣是否有说谎?”

他一字一顿:“母后对你,失望透顶,黄泉碧落都不愿相见,比起做父皇的皇后,她更愿做个寻常布衣的妻子。”

后来的事,李从记得不太清楚了,他患上了头痛症,每日苦苦熬着,记忆也时好时坏,甚至对着丽仙喊谢明枝的名字,唯一记得的,是督促工部修陵墓,留下遗诏,嘱咐孩子们,要让他跟谢明枝葬在一起。除了李睿,他跟每个孩子都说,不厌其烦的说,一天要说很多遍。后来的事,记忆就更淡,他只记得,他是死在一个冬日,明明那么强健的身体,却在她去后的一年内,迅速衰败,那天的雪好大啊,他走到院子里,任由大雪覆盖满身。

此刻同淋雪,他与谢明枝此生也算共白头了吧,然而白头若是雪可替,世间又何来伤心人呢。

李从想起来了,忽然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就这么落下,让他视线模糊。

他一直,都在欺骗自己,早在上辈子,他的皇后他的妻子,就对他失望至极!

谢重玉开始打量对面的卫凌,点点头,又摇摇头:“卫兄,虽然我欣赏你,但你没功名,我家不可能嫁女儿给你,你明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