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水眉眼带笑,跟着身躯微微一俯双手作揖道:“诸位!小弟初来乍到,还望前辈们多多关照。”
工人们刚进屋子里时,起初都没有注意到余秋水。这余秋水和善地开完腔,才引起了大家的关注。
“你谁啊?”
工人中一位“膀爷”显得很不友善地来到余秋水的跟前。其他工人则冷冷地瞧了余秋水一眼就立刻脱鞋上了炕,休息于炕头之上,显然他们对面前这位“公子哥”不大怎么关心。
余秋水注视面前比自己高了一个头的强壮膀爷,一股压迫感顿时侵蚀着全身。他赶紧退后了两步。果然爹说得很有理,这光膀子大汉有点想找我麻烦的意思。
余秋水心中泛起了担心,同时他心头还念着自己爹爹的话,于是便眉开眼笑地回道:“小弟我是……。”
“二狗!他是今天新来的工人!”
余秋水话刚说到一半,一位身套单褂,还敞开怀的男子,拿着一瓢水走进了东厢房之中。余秋水探头望了那名抢自己话语的男子一眼,他惊奇地发现此男子正是之前在前院开门的那个人。
王二狗回头看了那名男子一眼,便又立刻把目光回到了余秋水的身上。只不过他那严肃的大脸却挂上了笑容,“原来是新来的工友啊!坐吧!”王二狗的态度转变了,说完就从余秋水的面前离去,回到了自己的炕铺之上。
这让余秋水很吃惊,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可事情并没有完,那名拿着水瓢的男子,此刻步步生风地接替了王二狗的位置来到了余秋水的面前。
他比王二狗瘦了一点,但起码比余秋水壮。不过他的脸倒是比王二狗看上去和善了很多,余秋水也没有感觉到什么压迫感,非常自然地说道:“多谢仁兄。”
“这人说话怎么文邹邹的!”坐在炕铺上的王二狗打岔,工人们再次把目光集中在了余秋水身上。这小子一身长袍,说话也文邹邹,怎么看怎么不像工人啊!工人们使劲地盯着余秋水瞧,这让余秋水浑身不舒服。
“叫我李菊福就行了,你叫啥?”李菊福倒也豪爽,把手中的一瓢水一饮而尽,很有绿林好汉的味道。
“秋水,余秋水。洛阳人士!”余秋水彬彬有礼,跟面前的李菊福完全是两个样子。
很平常的一句话,可是却让都是大老粗的工人们有点听不惯。这小子书生气十足能做工吗?工人们对余秋水保持怀疑态度。
“你是洛阳来的啊?我也是洛阳人啊!”李菊福提高了音量,把手中的水瓢激动地扔在了炕头上,还用他那布满老茧的双手抓住了余秋水修长白净的双手。
顿时余秋水倍感到亲切,他连连晃动臂膀,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动。人在外乡能碰到个老家人,那种感觉比捡到银子都舒服。相反的,李菊福则表现的跟余秋水大不相同,真是应了那句话“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李菊福双眼噙泪,勾起了尘封已久的乡愁。余秋水是个感性的人,他见李菊福这般模样,眼睛中也跟着跑进了沙子。俩人泪汪汪地对视了好长一会儿,此处无声胜有声,别提俩人有多少要说的话了。
“老乡,你就睡在我旁边,我可盼到同乡人了!”李菊福抽了两下鼻子,拉着余秋水的手就来到了长炕的尽头。
这长炕顶墙的床位还是空的,正好余秋水可以睡在这里,而且旁边正是李菊福的床位,互相有个照应,可谓是再好不过了。
李菊福对余秋水很照顾,可是他俩却忽略了其他工人的感受。其他工人们也都是背井离乡来北京做工的,而如今他们又见到面前充满乡情的一幕,心中难免有点不爽,全不屑地盯着余秋水看。
似乎余秋水也感觉到了工人们的异样,他不敢说话,生怕点燃了工人们的导火索。于是他只好忙着自己的事情。他把行囊放在了床炕上,解开行囊。一本《庄子》,一本《四书章句集注》和一些笔墨纸砚展现在了大家的面前。
“你还会读书写字啊?”一旁的王二狗大惊,从炕铺上跳了下来,目光迟迟从余秋水的笔墨纸砚上拔不出来。
“这不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嘛!”余秋水说得相当随意。
可没想到一旁的王二狗竟然做出了跟他这个壮汉形象极其不相符的事情。他面带羞愧地低下了头,时不时还挑着眼睛去偷看余秋水。
余秋水不解,疑惑地瞅了一眼李菊福,刚想问他王二狗为什么这个样子。可话还没有吐出来,整个东厢房工人的目光始终在余秋水身上拔不出来。那眼神不是充满仇恨,而是充满着惊讶,好似在这些工人们眼中,此刻的余秋水是个异类。
顿时余秋水冷汗直流,我该不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了吧?还没有闹明白条条道道,在炕上休息的工人们全都下了炕,他们聚集到余秋水的跟前,神情颇为认真地把余秋水给整个包围了起来。
“诸…。。诸位,你们怎么了?小弟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余秋水左右瞧着把自己围起来的工人们,身子也跟着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炕上。该不会是要围殴我吧?余秋水紧张地想着,月亮门儿上都溢出了汗水。
“我告诉你们啊!你们下手可要轻点,我…。。我明天还要上工呢!”余秋水完全一副软弱书生的样子。破罐子破摔,这可把工人们给逗乐了。他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顿时哄堂笑了起来。
余秋水有些木然,这时李菊福凑到工人们的前头,眯着眼笑说道:“老乡,我们怎么会打你呢!我们感激你还不及哩!”
“哦?怎么个意思?”余秋水神情慌张地问道。
这时王二狗咯咯笑了起来,他像个书生一样冲余秋水双手作揖道:“兄弟,能帮我们这些不识字的大老粗们往老家写封书信吗?”
听完王二狗的话,余秋水仔细地观察着面前的工人们。发现他们个个都是身强力壮,面容也不怎么打理,不是蜡黄,就是黝黑,手掌上还有不少做工时留下的伤疤。要说提笔写字,真跟这些人联想不到一块去。
余秋水脸颊羞红,这才发现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还是个读书人呢,简直就不如这些粗人。
他赶紧从炕上站起了身子,满脸不好意思地看着众人说道:“诸位!诸位!秋水真是有愧于大家!别说写一封书信,就是写十封,一百封,一千封……秋水也不会皱一下眉头。”说着,余秋水就把背囊中的笔墨纸砚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床炕上。
他脱下鞋子,撅臀趴在炕上,提笔继续道:“谁先来!”
“我!我!我!”
工人们忘却了对余秋水的不爽,举手乱做一团,纷纷脱鞋上炕,把余秋水围了个密不透风。
“别急!别急!大家一个一个来,全都有!”余秋水趴在工人中央,他第一次感觉到会写字比考取功名还要让自己心情舒畅。
工人一位接着一位的口述,甚至还有几个汉子说到思家深处,不禁泪流不止。余秋水看在眼里,原来这些汉子们也挺脆弱的嘛!
酉时已过半,余秋水挥毫书写了九封书信。整个东厢房只有他自己没有写信,其实也不奇怪,自从余秋水的爹爹死后,他就烂命一条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过余秋水看到留着眼泪的工人,手里一封封充满思念的书信,顿时他还真有点想自己已经驾鹤西去的爹爹呢。
“老乡,把信都给我吧,我出门寄出去!”李菊福揉搓着眼睛,把满是老茧的手掌伸到了余秋水的面前。
“不行,不行……这信必须由我寄!”余秋水斩钉截铁地说道,以想改过自己之前对工人们的误解。
可李菊福不由分说地一把抢过了余秋水手中的那一沓书信,咧开嘴笑道:“老乡!咱俩谁跟谁啊!我寄出去就相当于你寄出去,甭给我客气!”说话间,李菊福就从炕上跳了下来,非常速度地穿上鞋子就向屋子外走去。
望着李菊福的背影,余秋水心中不禁有点感动。不过感动过后,余秋水心里也在想,不能让菊福掏邮资啊!这钱必须要让我来出,不然我真成一个小人了。
余秋水没有犹豫,把之前孙账房让自己买被褥的一两银子给掏了出来。“菊福,接住咯!”余秋水喊道,把一两银子丢向了房门旁的李菊福。
不得不说李菊福的反应神经真的很好。他侧过身子,直接就抓住了余秋水丢来的银子,跟个练家子接飞镖一样。
李菊福展开手掌,看到手掌中间的一两银子,便大惑不解地盯着炕上的余秋水道:“老乡,这是干什么?”
“邮资。”余秋水微笑道。
“不行,不行,不行。兄弟,你都帮我们这些大老粗写信了,再让你掏邮资那实在是太不够意思了。”王二狗坐在余秋水身旁连忙说道,其他工人也全都附和起来。
“秋水小兄弟初来乍到的,怎么能让你掏邮资呢!”
“对啊!对啊!菊福哥,快把银子还给秋水兄弟。”……
李菊福听着工人们的话语,就想把那一两银子重新丢给余秋水。
余秋水早就料到这些没有什么心眼的工人们一定不会让自己掏邮资,于是他看着工人们微微一笑,用拿着毛笔的手拍了拍自己屁股下面空荡荡,没有被子褥子的床铺说道:“你们呀也甭给我客气,这邮资一定要让兄弟来付!不然兄弟可真没有脸面对你们啊!”
余秋水说罢又冲着李菊福甜甜一笑,“菊福!你如果方便的话就帮我买点被褥什么的。不然啊,你老乡我晚上可就要冻死咯!”说话间,余秋水也赶紧摆手示意李菊福出去。
李菊福听到余秋水的趣说,咯咯一笑就收下了银子,开门走出了东厢房。就在李菊福刚出去,王二狗也若有所思地连忙下炕跑出了东厢房。
“二狗干什么去了?”余秋水盘腿坐在炕上向围在自己身旁的工人们发问。
“哦~~二狗应该上茅房了吧!别管他了,咱们兄弟几个聊聊天!”一位工人回道,并且还对其余工人们使了一个眼色,立刻其他工人就接茬道:“来!来!来!秋水,说说你老家的漂亮姑娘吧!”工人们又把余秋水给围得更加严实了,好似怕余秋水会突然冲出去一样。
中院通往前院的过廊之上,李菊福神情喜悦地走着。突然后方追来的王二狗叫住了他,“菊福,你等下!”
“怎么了二狗?”李菊福听到了叫喊声,便立刻驻足扭头望向身后。
王二狗略显焦急地跑到了李菊福身旁,还没有喘口气就对李菊福说道:“我陪你一起去,好买点饭菜,替秋水兄弟接风!”
“嘿!你这家伙怎么跟我想到一块去了!”李菊福面露喜色。
“哟!那走着吧!”王二狗也露出喜色。
两人相觑一笑,映着已经放黑的天空,一起走出了作坊。
戌时左右,王二狗与李菊福满载而回。
余秋水注意到王二狗抱着两坛酒水,酒坛上还有卤菜,花生米……终于明白王二狗之前跑出去是干什么去了。而且李菊福手中的被褥还被工人们给抢走了,他们都争着替余秋水整理床铺。
从小余秋水都没有被人这么关照过,看着大家对自己都很关心与照顾,余秋水现在心里除了感动还是感动,一时间他都有想流泪的冲动了。
“来!来!来!大家替秋水兄弟接风!”王二狗说道,酒坛上的卤菜就被工人们给拿走放在了余秋水的面前。自然两坛酒也都全打开了,酒香四溢,众人纷纷拿起自己的碗筷,映着“突突”燃烧的火烛,盛满酒水举碗高喊:“今夜不醉不睡!”
一间小小的东厢房之中充满着热情且温馨的气氛,平时余秋水是不喝酒的。今天他破例了,迎着高喊声,把碗里喷香的酒水一饮而尽,豪气十足。
越喝越热乎,关系也越喝越融洽,大家喜欢这个会写字的苦工。余秋水也喜欢这些粗犷,心思不怎么细腻的汉子们。
一坛酒很快就下了一半,余秋水不胜酒力,脸颊泛起了红光。这时的二狗和菊福在炕上互搂着肩膀,摇晃着身子一副好哥俩的样子,异口同声道:“秋水啊!喝啊!咱们可还有一坛呢!”俩人一同举碗,竟喝起了交杯酒,很明显此二人的关系不是一般的深。
“这俩人又喝大咯!”工友们哈哈大笑,气氛正热,这时一位工友非要给大家来一曲《罗成叫关》,大家怎么拦都拦不住。他扬起筷子,端着碗,在炕上手舞足蹈地耍了起来,那个威风劲,让余秋水连连叫好。
可突然,就犹如一颗老鼠屎掉入一锅粥中一样。东厢房的屋门没有任何预兆,“啪”得一声被踹了开来。作坊的管事武爷,穿着一身睡袍,双手背于身后,一脸不屑地走了进来。
屋中的诸位瞬间就安静了,只有扮演罗成的那位工友还在炕头上手舞足蹈地唱着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