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11点06分,城西老城区陈军骑着破自行车在羊肠子一样迂回曲折的胡同里穿行着。他的脸看上去就像一只挂了霜的土豆,两团白气从鼻孔里“哧哧”地冒出来,漆黑的胡楂在雾气中时隐时现。他七拐八拐地到了他家所在的那条胡同。
他又一次在“虹妮足疗”门前停下,探头朝里面张望。
此时此刻,“鸡”似乎正在跟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争论着什么,脸上好像挂着泪水。蓝色的玻璃门上有一层霜,屋里的情形看不太真切。那扇门的隔音效果很好,听不清她们究竟在说些什么。
陈军知道,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是“虹妮足疗”的老板娘,听说她以前一直在南方“卖肉”,赚了点钱便回本地升级做了老鸨。南方人特有的精明,北方人的彪悍,在她身上展露无遗。
看到门外有人探头探脑,“鸡”连忙走了出来。
“大哥,玩不?”
鸡的眼圈还是红的,果然刚哭过。
陈军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结结巴巴地说:“不……不玩……你挨欺负了?”
“没有……”
“鸡”的脸上流露出凄苦、愤恨的神色,她回头望了望屋里的老板娘。此时老板娘正叉着腰站在门口怒视着她。
“她……怎么欺负你了?”
“也没什么……住在乡下的母亲生了重病,我想回家照顾母亲,不想在这里干了……可是她不让……”
“鸡”将声音压得很低,像是生怕老板娘听到似的。
陈军眯着眼看了看,没再吱声。
“鸡”有些失望地回到玻璃门里。
陈军又看了一会儿,这才上了车继续朝胡同里骑去。
胡同中部,那几个小孩子还在那片脏冰上抽冰猴儿。他们似乎永远都不知道疲倦。
与前几天相比,脏冰的面积又大了不少——这与周边民宅里没有排水系统有关。不过,这倒令孩子们异常兴奋。陈军却很恼火,因为那会给他造成不便,他不得不下车推着与自己差不多高的自行车往前走。
他一跳一滑地推着自行车走在冰上,样子看起来有些滑稽。
孩子们立刻发现了他。
“陈大爷,又上哪儿去了?”穿蓝棉袄的小孩问道。
陈军停下来,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说:“去看望个朋友。”
还是那个蓝棉袄说:“别逗了,你在这儿住了那么久,从来就没人来找过你,哪来的朋友?”
“谁说我没朋友?每个人都有朋友的。去去去!一边玩儿去!”
陈军有些不高兴了,他板起了面孔。
另一个孩子嗅出了味道,忙说:“陈大爷,您老别生气呀,我们这不是关心您吗?对了!白素贞和李逵咋样了?我们想去看看它们。”
“是呀!是呀!”其他孩子也附和着。
陈军摆了摆手,说:“现在是冬天,白素贞和李逵在冬眠,不能让外人打搅,你们等开春儿再来看吧。”
“陈大爷,你是不是烦我们啊?怎么老不让我们去看你家鸽子呀?”
“哪儿的话?我……”
又是那个蓝棉袄,他好像特别嘴欠。他忽然叫道:“你骗人!鸽子怎么会冬眠呢?看看人家赵老仙儿的鸽子不是飞得好好的?我看你那两只鸽子八成是被你养死了,怕我们笑话,所以才不敢让我们看!你们说是不是?”最后一句话他是冲其他孩子说的。
其他孩子们也跟着一块起哄。
“就是!就是!”
“哈哈哈——”
“嘿嘿嘿——”
“呵呵呵——”
孩子们的嘲笑声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像锥子一样刺激着陈军的耳膜。
他一把扔下自行车,痛苦地蹲下身子,双手紧紧捂住耳朵。然而那嘲笑声却像冬季无孔不入的寒风,源源不断地从手指缝中钻进他的耳朵,钻进他的脑海,钻进他的心灵,遍布他的全身……
“哇哇哇——”
“嗷嗷嗷——”
“吼吼吼——”
通过指缝的过滤,那笑声似乎变成了鬼哭,变成了狼嚎,变成了鹰叫,变成了熊吼……变成了世间所有恐怖声音的总和——那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声音!
陈军无法再忍受下去了,那些恐怖的声音在他的眼前交织成一个巨大的幕布。他看到大幕上有一些飘忽的人影在不住晃动。渐渐的,他看清了那些人的脸,那是曾经欺辱过、折磨过他的人,他们如鬼魅一般向他张牙舞爪地扑过来,露出锋利的獠牙……
忽然,他觉得体内似乎有种力量在蓄势待发……
他“嗷”的一声跳起来,满头大汗、脸色惨白、目光涣散地看着孩子们。下一秒钟,他发了疯似的朝胡同深处狂奔而去。他一边狂奔,一边从嘴里发出野兽般凄厉的号叫:“求求你们,放过我!求求你们了,放过我吧!你们为什么老是针对我——你们为什么老是针——对——我——”
嘲笑声戛然而止。
孩子们都被吓蒙了,怔怔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他们不明白,一向和蔼可亲的陈大爷,为什么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发出这么可怕的叫声。
陈军一路狂叫着奔回自己的小屋。他“呯”的一声用力关上房门,像是生怕有什么东西会尾随他进入房间。他喘着粗气,拿起桌上的大茶缸猛灌了起来。
一股冰冷的液体顺着他的喉咙流进肠胃,使他清醒了一些。
良久——
他放下大茶缸,走到行军床前坐了下来。
“吱嘎——”行军床呻吟了一声。
坐了一会儿,他弯腰从床下掏出一只鞋盒子,打开,里面是两只早已僵硬了的死鸽子,一只黝黑,一只纯白。
陈军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怪诞的笑容。
他一边用粗短的手指为它们梳理羽毛,一边喃喃自语道:“真是委屈你们了,现在外面天冷,我不敢把你们放出去,再等等吧……那些孩子很讨厌的,他们会弄伤你们的翅膀……再等等……”
“咕咕……咕咕……”
窗外忽然传来几声鸽子叫。
他抬起蓄满笑意的眼睛,目光随即捕捉到院子里晾衣绳上立着的两只灰鸽子。看着看着,他脸上的笑容忽然不见了。
他收起盒子,从墙角一只塑料袋里抓了一把鸽粮,起身朝门口走去。
那两只灰鸽子仍在嬉戏,对即将降临的噩运浑然不觉……